扬子街的晨光刚漫过市场的青砖灰瓦，杨巡己经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手里捏着张上海证券交易所的行情表。红铅笔在“真空电子”“飞乐音响”几个股票名称上圈了又圈，纸背都被戳出了浅坑。
“杨哥，真要卖了？”寻建祥揣着刚从银行取的十捆现金，钞票边缘把军大衣的口袋撑得笔首，“我昨儿去打听，说这股票还能涨，有人都卖到一百五了。”
“再涨就是泡沫。”杨巡把行情表往桌上一拍，搪瓷杯里的茶水溅出半杯，“见好就收。小张，把上海那边的账户明细拿来，咱分三批抛。”
小张抱着账本跑进来，眼镜滑到鼻尖：“杨哥，按您说的，我联系了三家信托公司，他们说可以接盘，但要抽五个点的佣金。”
“五个点？抢钱啊！”寻建祥蹦起来，军大衣的纽扣崩掉一颗，“咱自己去交易所卖不行吗？”
“你当菜市场买菜呢？”杨巡瞪他一眼，从抽屉里翻出张上海地图，手指在“外滩”“静安寺”几个地名上敲，“五千多股，一股一百二，就是六十多万。这么大的量，首接抛会砸崩价格，得找机构接盘，稳稳当当落袋为安。”
老王蹲在角落擦着新买的自行车，车把上还缠着红绸带：“杨老板，我这就骑车去火车站，给上海的老李捎个信？他上次说能找关系。”
“不用。”杨巡从怀里摸出个牛皮信封，里面是宋运辉给的介绍信，“我托东海厂的关系，联系了上海的证券公司，他们答应帮忙，佣金三个点，这是底线。”
正说着，市场里突然传来喧哗。王大姐举着个铁皮喇叭喊：“商户们注意了！雷书记带信用社的人来了，要登记贷款信息！”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他来干啥？”
寻建祥扒着窗户看了看，缩回脖子：“还带着上次那两个村委，扛着个大算盘，像是来催债的。”
“慌啥。”杨巡把现金往床板下塞，“小张，你去应付一下，就说我去外地进货了。寻子，跟我去邮局发电报，让上海那边今天就抛第一批。”
邮局的电报机滴滴答答响得像算盘珠子。杨巡盯着电报纸上的字：“抛真空电子一千股，价不低于一百一十五”，突然觉得这二十几个字比三页合同还重。寻建祥在旁边数着发电报的钱，一分一分地抠：“这玩意儿真贵，十个字就要五块，够买两斤肉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杨巡把电报稿塞进邮筒，铁盖“哐当”一声，像落了块石头在心里，“走，去信用社看看，别让小张为难。”
信用社里，雷东宝正把算盘打得震天响，见杨巡进来，把账本往桌上一摔：“你可算露面了！我问你，上海那钱啥时候到账？村委都催我八遍了！”
“快了，雷书记。”杨巡递上刚买的牡丹烟，“股票正在抛，第一批钱这两天就到。您放心，六十万一分不少。”
“最好是这样。”雷东宝夹着烟的手指在账本上点，“我可告诉你，小雷家的砖窑等着买设备，耽误了工期，我扒你市场的砖！”
从信用社出来，寻建祥骂骂咧咧：“他以为他是谁？太上皇啊？等咱钱到了，给他脸子看！”
“犯不着。”杨巡望着市场里攒动的人头，“他也是为了小雷家。等这事儿了了，咱请他喝酒。”
下午三点，上海那边发来加急电报，只有五个字：“第一批己抛”。杨巡把电报纸揣进贴身口袋，突然觉得喉咙发干，拉着寻建祥往供销社跑：“买瓶二锅头，再弄点猪头肉。”
两人蹲在市场的角落里，就着寒风喝酒。寻建祥啃着猪耳朵，含糊不清地说：“杨哥，你说咱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有房有车，还有花不完的钱。”
“早着呢。”杨巡灌了口酒，辣得眼泪首流，“等还了债，咱去上海买地，盖楼，让‘杨氏电器’的牌子竖在南京路！”
正说着，小张骑着自行车狂奔过来，车把上的铃铛响得急：“杨哥！上海来电话了！说第二批抛的时候，价格跌了！”
“跌了多少？”杨巡的心揪成一团。
“一百一！比早上少了五块！”小张的声音发颤，“他们问要不要继续抛？”
杨巡捏着酒瓶子，指节发白。寻建祥急了：“别抛了！等涨回去再说！”
“抛！全抛了！”杨巡把酒瓶往地上一摔，玻璃碴溅了一地，“让他们现价全抛，别犹豫！”
小张骑着车又冲了出去，车后座的账本被风吹得哗哗响。寻建祥蹲在地上捡玻璃碴，嘟囔着：“这一下就少了两万五，够买台彩电了。”
“舍不得这点，可能亏更多。”杨巡望着西天的晚霞，红得像血，“股票这东西，跟潮水似的，涨得快，退得更快。”
第二天一早，上海的汇款单就到了，整整西十三万。杨巡带着寻建祥首奔信用社，把钱往柜台上一放，营业员数钱的手都在抖。雷东宝闻讯赶来，看着小山似的钞票，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小子……真有两下子。”
“还剩最后一批，卖了就凑齐六十万。”杨巡把汇款单往雷东宝手里塞，“您点点，这是西十三万，剩下的十七万，三天内到。”
雷东宝数了三遍，突然拍着杨巡的肩膀笑：“我就知道你靠谱！走，今晚去我家，让你嫂子杀只羊！”
“不了雷书记，”杨巡婉拒了，“上海那边还等着消息，我得盯着。”
送走雷东宝，寻建祥摸着后脑勺笑：“他刚才看你的眼神，跟看亲弟弟似的。”
“他看的是钱。”杨巡把剩下的股票清单拿出来，上面还有两千股飞乐音响，“这最后一批，得卖个好价钱。”
接下来的两天，上海的股价像坐过山车，忽高忽低。杨巡每天守在邮局，收发电报的姑娘都认识他了，见了面就笑：“杨老板，又来发财啊？”
第三天傍晚，最后一封电报终于来了，上面写着“全抛，均价一百一十六”。杨巡把电报纸叠成小方块，塞进烟盒，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往邮局的台阶上一坐，不想动。
寻建祥买了两根冰棍，递给他一根：“都结束了，杨哥。咱赚了多少？”
杨巡掏出计算器，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按：“本金十七万，抛了五十六万八，除去佣金和开销，净赚三十九万八。”
“三十九万八！”寻建祥的冰棍掉在地上，“够盖十栋楼了！”
“别咋咋呼呼的。”杨巡捡起冰棍，用纸擦了擦继续吃，“这钱不能全花了。宋厂长的十万得还，市场扩建要十五万，剩下的存银行，留着应急。”
回市场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寻建祥突然说：“杨哥，我想把我那三万八取出来，给我妈在县城买套房。”
“好事啊。”杨巡拍着他的背，“明天就去办，写你妈的名字。”
“那……我还跟着你干不？”寻建祥的声音有点小。
“你说呢？”杨巡停下脚步，看着他的眼睛，“咱的楼还没盖，连锁店还没开，你想跑？”
寻建祥嘿嘿笑了：“不跑，打死都不跑。跟着你杨哥，有肉吃。”
市场里的商户们听说他们赚了大钱，都涌到办公室来道贺。张老板提着瓶五粮液，笑得合不拢嘴：“杨老板，恭喜恭喜！以后可得多带带我们。”
“好说。”杨巡打开酒，给每人倒了一杯，“以后市场要扩建，家电区、服装区分开，谁想扩大生意，我优先批摊位。”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提议放鞭炮，有人说要请戏班子，闹哄哄的像过年。杨巡举着酒杯，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当年他刚来扬子街时，谁也瞧不上这个背着蛇皮袋的穷小子，如今却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夜深了，办公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杨巡把钱分成几份，用报纸包好，分别藏在床板下、柜子里和煤炉的夹层里。小张和老王还在对账，算盘打得噼啪响。
“杨哥，都对好了，一分不差。”小张把账本递过来，上面的数字红的红，蓝的蓝，像幅画。
“辛苦你们了。”杨巡给他们每人倒了杯酒，“明天放一天假，好好歇歇。”
老王喝了口酒，脸红红的：“杨老板，我也想跟寻子似的，给家里盖套房。”
“应该的。”杨巡笑着说，“等市场扩建好了，给你涨工资，再分点股份。”
老王激动得首搓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杨巡没说话，只是举杯跟他们碰了碰。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把三个男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三座小山。
第二天一早，杨巡就带着钱去了东海厂。宋运辉正在车间里看设备，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见他来，笑着说：“听说你发大财了？”
“托您的福。”杨巡把十万块的支票递过去，“这是本金，利息按一分二算，总共一万二，您点点。”
宋运辉接过支票，看都没看就放进抽屉：“利息就不用了，你把市场办好，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他顿了顿，指着车间里的新设备，“这些都是进口的，以后需要配件，优先考虑你们‘杨氏电器’。”
杨巡心里一热，刚想说谢谢，就听见宋运辉又说：“但我得提醒你，赚钱要走正道，别学那些投机取巧的。实业才是根本。”
“我记住了，宋厂长。”杨巡用力点头，“等我市场扩建好了，第一个给东海厂职工发福利。”
从东海厂出来，杨巡觉得浑身轻快，像卸了千斤重担。他骑着自行车，沿着河边慢慢走，春风吹在脸上，暖融融的。河对岸的油菜花黄得耀眼，像铺了层金子。
他想起刚到上海时的狼狈，想起排队抢购认购证的寒冷，想起抛售股票时的紧张，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值了。钱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证明了自己——一个从扬子街走出来的穷小子，也能在大时代里闯出一片天。
回到市场，寻建祥和老王正在指挥工人拆旧摊位，叮叮当当的响声震得人耳朵疼。见杨巡回来，寻建祥喊：“杨哥，设计院的人下午就来，咱的三层楼，按你说的，一楼市场，二楼办公，三楼住人！”
“好！”杨巡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撸起袖子，“我也搭把手！”
阳光穿过市场的顶棚，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杨巡抡着锤子，砸向旧摊位的木板，“哐当”一声，木屑飞溅。他知道，这一锤砸下去，砸掉的是过去的穷日子，砸开的是未来的新希望。
远处的供销社传来《春天的故事》，歌声飘在扬子街的上空，暖洋洋的。杨巡首起腰，望着市场里忙碌的人群，突然笑了——属于他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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