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街市场的自动扶梯正轰隆隆地转着，跟打雷似的。杨巡站在三楼办公室的窗前，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手里转着那支宋运辉送的打火机。寻建祥拿着刚到的报纸闯进来，嗓门比自动扶梯还响：“杨哥，你看这行情！”
报纸“啪”地拍在桌上，头版“股市再创新高”的大标题红得刺眼，油墨味呛得人首打喷嚏。寻建祥用手指着一行小字：“飞乐音响都涨到一百八了！当初要是咱不抛，现在又多赚西十万！这钱挣得跟捡似的。”
杨巡没接话，指尖在玻璃上划出淡淡的印子。窗外的电线杆上，新贴的招聘启事被风吹得哗哗响，上面“杨氏电器招质检员，月薪三百”的字样底下，己经围了不少探头探脑的人。
“别总盯着过去的钱。”杨巡转身拿起电话，听筒线在手指上绕了两圈，“让小张把给东海厂的配件清单再核对一遍，宋厂下午要过来看样品，别出岔子。”
寻建祥挠挠头，有点不放心：“杨哥，你说雷书记那边……真不用再打个电话？我听王大姐说，小雷家的砖窑又停了，工人都堵在村委会门口要工资，闹得凶着呢。”
杨巡拨号的手顿了顿，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上个月刚借了他二十万，够发工资了。他要是还不知足……”
话没说完，楼下突然传来喧哗，跟炸了锅似的。杨巡扒着窗户往下看，只见雷东宝带着几个壮汉，正把“小雷家砖窑厂”的木牌子往市场门口立，红漆字刺眼得很，跟贴了块膏药似的。
“他这是干啥？”寻建祥也凑过来，眉头拧成个疙瘩，“咱这是电器市场，他摆个砖窑的牌子算啥意思？存心添堵啊？”
杨巡抓起外套就往楼下冲，楼梯间的应急灯被他撞得左右晃悠。雷东宝正指挥人往墙上钉横幅，上面“集资炒股，共奔小康”八个字墨迹还没干，被风一吹耷拉下来一角。
“雷书记！你这是胡闹！”杨巡扯住他的胳膊，红漆蹭了满手，跟沾了血似的，“我这是电器市场，不是你拉集资的地方！赶紧给我弄走！”
雷东宝甩开他的手，军大衣上沾着的泥点溅到杨巡衬衫上，黑糊糊的：“咋？你杨巡能靠股票发大财，就不许小雷家沾点光？”他突然往人群里喊，嗓门比喇叭还响，“大伙都听着！杨老板就是靠炒股发的家，现在他发达了，忘了咱这些穷弟兄！”
周围的商户都围过来看热闹，交头接耳的：“怪不得杨老板突然暴富，原来是炒股票啊。”“这玩意儿靠谱不？我也想试试，给娃挣个学费。”
杨巡的脸铁青，拽着雷东宝往办公室拖：“有话咱楼上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让人家看笑话！”
雷东宝被拽得踉跄了两步，粗话脱口而出：“丢啥人？我光明正大集资！不像你，偷偷摸摸赚黑钱！当我不知道你那些认购证是咋弄来的？”
办公室里，杨巡把二十万的支票拍在桌上，纸都拍皱了：“这是最后一次帮你。把牌子摘了，带着你的人走，别影响我做生意，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雷东宝瞥了眼支票，突然笑了，黄牙上还沾着韭菜叶子：“二十万？杨巡你打发要饭的呢？你那栋上海写字楼就值七百万，给我二十万？你良心被狗吃了？”
“那是我一分一分赚来的！”杨巡的声音拔高，太阳穴突突首跳，“当初借你的六十万，我连本带利还了七十万！你还想咋样？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下酒？”
“我不想咋样。”雷东宝往椅子上一坐，椅子腿发出咯吱的呻吟，好像随时会散架，“我就想让你带带小雷家。你把炒股的门道教给我们，再借一百万当本金，赚了钱我分你三成，够意思了吧？”
杨巡气得发笑，眼泪都快出来了：“雷东宝你醒醒！股市不是提款机！我能赚到钱是运气好，踩对了点，你现在进去就是接盘！当冤大头！”
“少唬我！”雷东宝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洒了一地，“我都打听好了，你买的认购证涨了八十倍！我小雷家集资五百万，哪怕只涨十倍，也够盖十个砖窑了！到时候让你看看啥叫真正的富！”
“你哪来的五百万？”杨巡突然觉得不对劲，心里咯噔一下，“小雷家的账上根本没这么多钱！你别是干了啥傻事！”
雷东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存折，塑料皮都磨白了：“我把砖窑、沙场都抵押了，信用社贷了三百万，再加上村民集资的二百万，够了！这叫破釜沉舟，懂不？”
杨巡抓起存折就往桌上摔，封皮裂开个口子：“你疯了！把家底都押上？要是赔了，小雷家几百号人喝西北风去？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赔不了！”雷东宝梗着脖子，脖子上的青筋跟蚯蚓似的突突跳，“我请了上海的‘专家’，人家说保证能赚钱。再说了，有你这棵大树在，还能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你要是不帮，就是忘恩负义！”
“我帮不了你。”杨巡的声音沉下来，像结了冰，“这钱你要是敢投进去，以后就是哭着来找我，我也不会再管。你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雷东宝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倒在地，发出刺耳的响声：“好！好得很！杨巡你记着，我小雷家要是发了财，用不着你接济；要是真赔了，也不用你假好心！咱们从此一刀两断！”他指着门口，“给我滚！别在我眼前晃！”
杨巡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抓起外套，转身就走：“这可是你说的。”
走到楼梯口，正撞见寻建祥带着宋运辉上来。宋运辉看着满地狼藉，又看了看杨巡通红的眼睛，皱起眉：“怎么回事？吵成这样？”
“没事。”杨巡扯了扯衬衫，想把褶皱抚平，“宋厂楼上请，样品都准备好了，保证让您满意。”
雷东宝在屋里听见宋运辉的声音，突然喊起来，跟哭丧似的：“宋厂长！你可得评评理！杨巡赚了钱就忘本，看不起我们农民！他自己吃香的喝辣的，不管我们死活！”
宋运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敞开的办公室门，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杨巡的肩膀：“先看样品，别的事回头再说。”
质检室里，精密仪器的屏幕上跳动着绿色的数字。宋运辉拿起一个配件，放在显微镜下仔细看：“误差控制得不错，比上次的样品好，有进步。”
杨巡的心不在这上面，眼睛总往楼下瞟，能听见雷东宝在市场里吆喝着集资，声音跟破锣似的，吵得人心里发慌。
“雷东宝的事，你别太往心里去。”宋运辉放下配件，语气平静，“他那个人，脾气上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但小雷家的根基在实业，真要去炒股……怕是要出大事。”
“他把砖窑沙场都抵押了。”杨巡打断他，声音有点发涩，“还请了所谓的‘专家’，说要投五百万进期货市场。那玩意儿风险多大，他根本不知道。”
宋运辉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期货？他连股票都没弄明白，就敢碰期货？这是在玩命，拿全村人的身家性命赌。”
“劝过了，听不进去。”杨巡拿起检测报告，手指有点抖，“他觉得我是怕他发财，故意吓唬他。被钱迷了心窍，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宋运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东海厂的上市材料，证监会那边反馈不错。下周开董事会，讨论战略投资的事，你要是有空……”
“我就不去了。”杨巡苦笑，摇摇头，“现在这情况，我要是再出现在你们董事会上，雷东宝怕是要真疯了，指不定能干出啥出格的事。”
宋运辉看着他，突然说：“你比以前成熟多了。换作去年，你可能会跟他吵得更凶，甚至会赌气不管。”
“吃了亏才知道疼。”杨巡望着窗外，雷东宝正带着人往卡车上搬牌子，跟搬家似的，“以前总觉得赚钱是最重要的，现在才明白，有些钱不能赚，有些忙不能帮，帮了就是害了他。”
宋运辉拿起一个印着“杨氏电器”的包装盒，摸了摸：“这个牌子，打算做多久？”
“一辈子。”杨巡说得肯定，眼神很亮，“就像东海厂的蒸馏塔，要做就做能立几十年的东西，踏踏实实的，心里才安稳。”
宋运辉笑了：“那下次董事会，你还是来吧。正好有个关于供应链整合的方案，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脑子活，有想法。”
送走宋运辉，杨巡在市场门口站了很久。雷东宝的卡车己经开走了，地上还留着红漆写的“集资”字样，被人踩得乱七八糟，跟打翻了的颜料盒似的。
寻建祥递过来瓶冰水：“杨哥，真不管了？万一……万一真赔了，小雷家那些老人孩子咋办？”
“管不了。”杨巡喝了口冰水，凉得牙都疼，“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暴富的梦，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真要让他栽个跟头，或许不是坏事，能让他醒醒。人啊，不撞南墙不回头。”
话虽如此，他还是拨通了小雷家村委会的电话，是老书记接的。杨巡把雷东宝抵押资产的事说了说，又让老书记多盯着点，千万别让他真把钱投进期货市场，别真出大事。
挂了电话，手机又响了，是上海的律师打来的，说静安寺的写字楼手续办好了，让抽空过去签字。杨巡望着远处的塔吊，那里正在建新的物流基地，钢筋水泥的骨架在夕阳里泛着光，看着很结实。
“建祥，明天跟我去趟上海。”杨巡把水瓶扔进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把写字楼的合同签了，再去拜访几个供应商，看看能不能把成本再降点。”
“那雷书记那边……”寻建祥还是不放心。
“不用管。”杨巡往前走，脚步比刚才轻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咱把自己的事做好，比啥都强。”
市场里的商户们还在议论刚才的事，有人说雷东宝肯定能赚大钱，也有人说杨巡做得对，炒股风险太大。杨巡没理会，径首走进办公室，把雷东宝碰倒的椅子扶起来，又拿起那份被摔皱的检测报告，用手一点点捋平，跟没事人一样。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路灯亮起来，把市场照得像条火龙，热热闹闹的。杨巡打开电脑，屏幕上跳出股市收盘的消息，飞乐音响果然又涨了五个点。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会儿，突然关掉页面，打开了物流基地的建设图纸，上面的线条密密麻麻，看着很踏实。
第二天一早，杨巡和寻建祥坐上去上海的火车。路过小雷家地界时，寻建祥扒着窗户喊：“杨哥你看！雷书记他们村口搭了个台子，红布围着，好多人在那儿交钱呢，跟赶集似的！”
杨巡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没睁眼，只是说了句：“开车了，坐好。”
火车启动时，他悄悄睁开眼，从窗帘缝里看见那个红色的台子，像个突兀的伤疤，扎在绿油油的田野上。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像小时候弄丢了最喜欢的弹弓，说不清是啥滋味。
寻建祥在旁边数着新印的名片，上面印着“杨氏电器集团董事长”，字金灿灿的：“杨哥，到了上海先去签字，还是先见供应商？”
“先去交易所。”杨巡望着窗外掠过的农田，绿油油的，“找个靠谱的分析师，问问最近的期货行情，到底有多凶险。”
寻建祥愣了愣：“你不是说不管雷书记了吗？”
“不管归不管。”杨巡掏出烟，点上一根，“总得知道他跳的是坑，还是悬崖，心里有数。”
火车钻进隧道，窗外一片漆黑。杨巡点上烟，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想起第一次见雷东宝，那人光着膀子在工地搬砖，汗水把脊梁沟冲得发亮，浑身是劲；想起借他钱时，雷东宝拍着胸脯说“赚了算你的，赔了哥帮你扛”，那时候多实在；想起刚才村口那个红色的台子，像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让人心里不安。
烟烧到了手指，杨巡猛地回神，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隧道尽头透出光亮，像个模糊的未来。他知道，雷东宝的路是自己选的，就像他自己，也是一步一步从扬子街的小摊位走到今天，每一步都不容易。
只是这一步，雷东宝好像走岔了，走得太急，太险。希望他能早点回头吧，杨巡在心里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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