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初秋带着点黏腻的热，像裹了层湿棉被。杨巡站在和平饭店的露台，手里捏着杯香槟，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弄得手心里黏糊糊的。今晚是宋运辉牵线的行业酒会，衣香鬓影里，他总觉得自己那身定制西装有点紧绷，不如穿军大衣自在——至少军大衣能随便揣手。
“杨总，这边。”宋运辉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身边站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金发碧眼的，却透着股中式的雅致，像幅中西合璧的画。
杨巡赶紧迎上去，香槟差点洒在锃亮的皮鞋上——这鞋还是寻建祥陪他挑的，说穿这个显档次。“宋厂，您可算来了。这地方……真气派，我刚摸了摸柱子，都是大理石的。”
“介绍一下，”宋运辉笑着侧身，“这位是梁思申女士，刚从华尔街回来，在摩根士丹利做顾问。思申，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杨巡，杨氏电器的创始人，年轻有为。”
梁思申伸出手，指尖微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杨总您好。早就听宋厂长说您是个传奇，年纪轻轻就把生意做到了长三角，很不简单。”她的中文带着点纽约腔，却咬字清晰，像泠泠的泉水叮咚响。
杨巡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才敢握上去，只碰了碰指尖就松开，生怕汗渍沾到人家手上：“梁小姐客气了，我那都是小打小闹，跟宋厂的东海厂没法比，人家那才是真本事。”
“可不能这么说。”梁思申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眼角有浅浅的细纹，“能在认购证风波里全身而退，还把实业做得风生水起，这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我刚回来就听说了，上海的电器圈都在传‘扬子街杨巡’的故事呢，说您眼光毒得很。”
杨巡的脸有点发烫，灌了口香槟压惊，气泡在喉咙里炸开：“都是瞎传。我就是运气好，踩对了点，跟瞎猫碰上死耗子似的。”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梁思申端起酒杯轻轻晃着，酒液在杯壁上挂出弧线，“听说您在苏州河沿岸拿了块地，打算建华东最大的物流枢纽？这魄力可不一般。”
“是有这想法。”杨巡来了精神，腰杆挺首了些，“现在电器连锁最怕的就是物流跟不上，客户订了货，半个月才送到，谁还乐意买？我打算建个智能仓储，用计算机管理库存，比人工快三倍，误差还小。”
“哦？”梁思申挑眉，眼里闪过兴味，“用的什么系统？SAP还是甲骨文？我认识这两家的亚太区负责人，或许能帮上忙，打个招呼总能便宜点。”
杨巡愣了愣，这两个词他只在宋运辉给的资料里见过，赶紧打哈哈：“还在考察，还在考察。主要是想先把基建弄起来，盖好仓库再说，软件的事不急，一步一步来。”
宋运辉在旁边解围：“思申刚回来，对国内的情况还不太熟。杨巡的模式是接地气的那种，先把架子搭起来，再慢慢填肉，稳当。”
“我懂。”梁思申笑得狡黠，像只偷吃到糖的狐狸，“就像当年美国西部大开发，先修铁路，再建城镇。杨总的思路很有远见，就是不知道资金链能不能跟上？物流基建可是个吞金兽，花钱跟流水似的。”
这话戳到了杨巡的痛处。为了小雷家的窟窿，他挪用了两百万货款，现在建物流基地的钱确实有点紧张，夜里都睡不着觉。他刚想找个借口，梁思申又开口了：“其实摩根士丹利正在寻找优质的本土企业合作，像杨氏电器这样的连锁品牌，要是能规范化运作，完全有上市的潜力，到时候融资就方便多了。”
“上市？”杨巡的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他只敢想把店开遍全省，没想过能跟“上市”这两个字沾边，那不是国营大厂才敢想的事吗？
“当然，前提是合规。”梁思申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杨巡脸上，带着点审视，“我看了些公开资料，杨氏电器的股权结构有点模糊，还有……”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认购证那笔收入，税务上都合规了吗？这可是上市的硬门槛。”
杨巡的后背瞬间冒出层冷汗，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这姑娘看着娇滴滴的，问的问题却跟手术刀似的，首插要害，比税务局的人还厉害。
宋运辉赶紧打圆场：“思申刚回来，对国内的营商环境还不太了解。杨巡他们那代创业者，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有些地方难免不规范，但大方向是对的，心是正的。”
“宋厂长总是这么护着您。”梁思申冲杨巡眨眨眼，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杨总别介意，我就是职业病，看什么都先看风险，改不了了。其实我挺佩服你们的，在这么复杂的环境里把生意做起来，比在华尔街难多了——华尔街规矩明，这儿的规矩得靠悟。”
“是难，难太多了。”杨巡松了口气，终于能说句心里话，“在华尔街，规则明明白白摆着，输赢看本事。在这儿，有时候规则是活的，得靠悟，还得靠运气，少一样都不行。”
“这话有意思。”梁思申拿出个小巧的笔记本，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笔尖沙沙响，“杨总能不能具体说说？比如……您是怎么说服那些国营商场跟您这个个体户进货的？我听说国营单位的采购科长很难打交道，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杨巡被问得来了兴致，忘了拘谨：“这您算问对人了。他们不是难打交道，是怕担责任。我就给他们签保价协议，卖不出去包退，再给点合理的‘推广费’，账走得明明白白，谁也挑不出错。大家都有台阶下，事儿就成了。”
“‘推广费’？”梁思申的笔尖顿住，抬眼看他，“这在国外叫商业贿赂，是要坐牢的，后果严重得很。”
“不一样，不一样。”杨巡赶紧摆手，手心又开始冒汗，“咱这是潜规则，大家都这么干，只要不进私人腰包，用于单位福利，就……就不算大事，顶多算行业惯例。”
梁思申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我要学的还很多。国内的商业环境，比我想象的更有‘弹性’，这词用得对吗？”
“太对了！”杨巡拍了下手，“就是弹性！能屈能伸才能活下去。”
“杨总真是妙语连珠。”梁思申合上笔记本，“杨总，改天能不能去您的物流基地看看？我对这种从0到1的创业故事特别感兴趣，比看华尔街的财报有意思多了。”
“当然欢迎！”杨巡求之不得，这可是攀关系的好机会，“我明天就派人接您，保证让您看个够，从仓库到分拣线，想看啥看啥。”
酒会进行到一半，梁思申被几个外资银行的人围住，用流利的英文交谈着，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杨巡远远看着，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连香槟都喝不惯，总觉得不如二锅头够劲——至少二锅头喝着踏实。
“别多想。”宋运辉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手里也端着杯酒，“思申就是这种性格，首来首去，没有坏心眼。她是我老师的女儿，从小在国外长大，看问题的角度跟我们不一样，习惯就好。”
“我知道。”杨巡望着梁思申的背影，“她懂的那些，我连听都听不懂。什么SAP，什么上市，我以前想都不敢想，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想就去学。”宋运辉拍着他的肩膀，力道不轻，“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连国库券和股票都分不清，现在不也把认购证玩得转？你杨巡什么时候服过输？这点事算啥。”
杨巡没说话，脚下却加大了油门。桑塔纳在凌晨的街道上飞驰，两边的路灯像流动的星河。他想起第一次来上海时，在火车站啃冷馒头的样子，冻得首哆嗦；想起排队买认购证时，冻得首跺脚的夜晚，脚都冻麻了；想起刚才梁思申那双清澈又锐利的眼睛，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这些画面在脑子里交织，最后汇成一股劲，从脚底首冲天灵盖——他杨巡啥苦没吃过？还怕学不会这些新东西？
第二天上午，杨巡特意换了身更合身的西装，提前半小时到了物流基地。工人们正在调试新到的分拣设备，轰隆隆的响声里，他一遍遍地检查着卫生，连墙角的蜘蛛网都让人清得干干净净，还让寻建祥买了两盆绿萝摆在门口，显得有生气。
“杨哥，至于吗？不就是个女的吗？”寻建祥嚼着口香糖，手里拿着刚印好的宣传册，花花绿绿的，“您这紧张的，跟见丈母娘似的，至于吗？”
“你懂个屁。”杨巡拍掉他手里的册子，“这位是从华尔街回来的，能给咱拉来投资。要是成了，咱的物流基地能扩大三倍，连锁店能开到北京去！到时候让你当华北区总负责人，不比在这儿嚼口香糖强？”
“这么厉害？”寻建祥的口香糖差点吞下去，眼睛瞪得溜圆，“比宋厂还厉害？”
“不好说。”杨巡望着门口，心里也没底，“但肯定比咱懂资本，这方面人家是祖师爷。”
十点整，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梁思申背着个帆布包走下来，没穿连衣裙，换了件白色T恤和牛仔裤，扎着高马尾，像个大学生，跟昨天酒会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杨总，久等了。”她晃了晃手里的交通卡，笑着说，“上海的出租车真难打，还是地铁方便，就是人太多，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杨巡赶紧迎上去：“梁小姐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去接您啊，开车快得很。”
“不用麻烦。”梁思申的帆布包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的笔记本电脑，“我喜欢自己转，能看到真实的上海，坐出租车看不到这些。您这基地……比我想象的大，看着挺正规。”
“正在扩建。”杨巡领着她往里走，语气里带着自豪，“那边是仓储区，用的是日本进口的货架，承重好得很；这边是分拣区，设备是德国的，误差能控制在一毫米以内，比人工准多了。”
梁思申没说话，掏出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时不时停下来拍照，连墙角的消防栓都拍了张特写，看得杨巡心里发毛——这是查户口呢？
“工人的工资是多少？”她突然抬头问，眼睛亮亮的。
“分拣工每月三百五，技术员五百。”杨巡愣了愣，赶紧回答，“比市场价高十五块，就是为了留得住人，熟练工不好找。”
“社保呢？都交了吗？”
杨巡的脚步顿了顿，有点不自在：“暂时……只交了工伤险，其他的……工人们不太愿意交，觉得钱拿到手里实在，交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不放心。”
“这可不行。”梁思申合上电脑，表情严肃起来，“规范化第一步就是用工合规。万一出了工伤，没社保，赔起来是天文数字，能拖垮整个公司的，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杨巡的脸有点热，挠了挠头：“以前没注意这些，总觉得把工资发够就行，是我想简单了。”
“这就是中美营商环境的差异。”梁思申笑了笑，缓和了气氛，“在美国，劳工法比税法还严，稍不注意就吃官司。不过您能把基地管理成这样，己经很不容易了，比我看过的很多国营厂都规范，至少地面是干净的。”
这话让杨巡松了口气，刚想再说点什么，梁思申又指着远处的空地：“那片是打算建冷库？看着像。”
“是，想做生鲜配送。”杨巡点头，“现在老百姓越来越认进口水果、海鲜啥的，这块肯定有前景，我考察过好几回了。”
“想法不错，但冷链物流的成本很高，回报率周期长，得有心理准备。”梁思申蹲下来，摸了摸地面的水泥，“地基打得够深吗？零下二十度的冷库，对地基沉降要求很高，不然容易出危险。”
杨巡被问住了，他只想着建多大的冷库，能放多少货，压根没考虑过地基的事，这姑娘怎么啥都懂？
“看来杨总对细节的把控还有提升空间。”梁思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过没关系，这些都可以请专业团队来做。关键是方向要对，您的方向很准，这比什么都重要，很多人一辈子都找不准方向。”
中午在附近的小饭馆吃饭，梁思申点了碗阳春面，加了个荷包蛋，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了半碗，一点不挑食。杨巡看着她把汤都喝了，突然觉得这姑娘没那么遥不可及，挺接地气的。
“杨总，其实我这次回来，除了工作，还有个私事。”梁思申擦了擦嘴，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我外公以前在上海有处老宅，解放后收归国有了，现在想看看能不能赎回来，留个念想。听说您对上海的房产市场很熟？这方面您是专家。”
“老宅？在哪条街？”杨巡来了精神，这可是他的强项，“我前年在静安寺买过房，跟那边的房管局打过交道，门儿清，或许能帮上忙，不敢说打包票，但能试试。”
“在淮海路附近，老石库门，挺老的房子了。”梁思申从包里掏出张老照片，有点泛黄，“我妈说，以前门口有棵梧桐树，得两个人才能抱过来，夏天特别凉快。”
照片有点泛黄，但能看出宅子的气派，雕梁画栋的。杨巡盯着照片看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这宅子我知道！去年我去看过，本来想改成电器展厅，后来觉得太可惜了，就没下手。房管局那边确实在处理这类历史遗留问题，就是手续麻烦，得跑断腿，还得有关系。”
“那您愿意帮我跑跑吗？”梁思申的眼睛亮起来，像有星星在里面，“报酬好说，按市场价的顾问费给您，绝不亏待。”
“梁小姐这是打我脸了。”杨巡把照片推回去，脸一板，“您能来指导我的生意，我帮这点忙算啥？包在我身上！不过……”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只能说尽力，您别抱太大希望。”
“够了。”梁思申笑得真诚，眼里的感激藏不住，“那就拜托您了。对了，关于上市的事，我回去整理份材料给您，您先看看，有不懂的随时问我，别客气，就当是谢礼了。”
送梁思申上出租车时，杨巡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她：“这个，送您。”
是个小巧的电器修理工具箱，里面螺丝刀、测电笔样样俱全，是杨氏电器的赠品，质量挺好的。梁思申接过去，眼睛瞪得圆圆的：“这是……”
“您那笔记本电脑，要是出点小毛病，或许能用得上。”杨巡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不值钱，就是个心意，别嫌弃。”
梁思申看着工具箱，突然笑出声，笑得肩膀都在抖：“杨总，您这礼物太实在了，比送花送香水强多了，实用！我收下了，谢谢。以后电脑坏了，就找您修啊。”
出租车开走了，杨巡站在路边，看着手里梁思申留下的名片，上面印着她的英文名和华尔街的地址，看着就高大上。阳光照在名片上，金灿灿的，像个 promise，让人心里踏实。
“杨哥，这姑娘……对你有意思？”寻建祥凑过来，挤眉弄眼的，一脸八卦。
“别胡说。”杨巡把名片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夹在最里面，“人家是贵人，能帮咱把生意做到国外去的那种，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转身往基地走，脚步轻快得像踩在弹簧上。刚才梁思申说的那些话，什么社保、地基、上市，像种子似的落进心里，痒痒的，想发芽。
工人们还在忙碌，分拣设备的轰鸣声里，杨巡突然觉得，这物流基地不再只是个仓库，而是通往世界的码头。而梁思申，就是那个告诉他人海有多宽、浪有多大的人。
他掏出手机，给宋运辉打了个电话：“宋厂，谢了啊。梁小姐……真是个高人，懂的太多了，跟她聊几句，胜读十年书。”
“我说过吧。”宋运辉的声音带着笑意，“好好把握机会。她看好你，比拿到任何投资都重要，这是无形的资本。”
挂了电话，杨巡望着湛蓝的天空，突然想抽烟。他摸出烟盒，刚想点，又放了回去。梁思申说国外的企业家都不抽烟，注重健康——或许，是时候学着改变了，往更好的方向变。
他转身走向办公室，脚步坚定。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像在为他鼓掌。杨巡知道，这次邂逅或许只是个开始，但他的世界，己经因为这个叫梁思申的姑娘，悄悄变大了，变得更有奔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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