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流基地的晨露还挂在铁丝网的尖上，亮晶晶的，杨巡己经踩着露水在仓库里转了三圈。新到的分拣设备正在调试，德国工程师操着生硬的中文喊：“杨总，传感器灵敏度太高，需要调低三个百分点！不然包裹会乱掉！”
“听您的！您说咋调就咋调！”杨巡嗓门洪亮，手里攥着个笔记本，上面记满了昨晚琢磨的问题——全是梁思申可能会问的。寻建祥在旁边给工人派安全帽，见他又在念叨，忍不住笑：“杨哥，您这比见岳老子还紧张，至于吗？人家就是来看看，又不是来挑刺的。”
“你懂个屁。”杨巡瞪他一眼，把笔记本揣进怀里，拍了拍，“这位是能让咱公司身价翻十倍的主儿，马虎不得。万一哪里看不顺眼，这笔投资黄了，你赔得起？”
说话间，一辆银灰色的捷达停在门口，车身上还沾着点泥。梁思申跳下来，今天穿了件卡其色工装裤，帆布鞋上沾着泥点子，帆布包甩在肩上，比昨天的白裙子多了几分利落劲儿。“杨总早，没迟到吧？路上有点堵车。”
“不早不早，我们也刚到，刚到。”杨巡赶紧迎上去，眼睛瞥见她包上挂着的金属挂坠——是个小小的华尔街牛，挺精致的。“梁小姐对这个挺有感情？天天带着。”
“算是吧。”梁思申摸了摸挂坠，眼里闪过一丝怀念，嘴角弯了弯，“刚到纽约时买的，那会儿天天啃三明治，就指望它能给我带来好运，别让我饿死在那儿。”
杨巡心里一动，原来再厉害的人也有不容易的时候。他领着梁思申往仓库走：“您看这边，刚到的日本货架，承重比国标高百分之二十，就是装卸费贵得咬人，比货架本身还贵。”
梁思申没接话，蹲在货架前看焊点，手指在接缝处划了划，眉头微蹙：“焊点间距不均匀，虽然不影响承重，但说明工人培训不到位。标准化生产，细节最关键，差一点都不行。”
杨巡的脸有点热，赶紧喊来工头：“听见没？梁小姐说了，以后焊点必须匀匀实实的，再犯扣奖金！听见没有？”
“杨总不用这么紧张。”梁思申笑了，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中国制造业刚起步，能做到这样己经不错了。我在底特律看过福特的老工厂，五十年前还不如这儿呢，乱得很。”她话锋一转，指着远处的传送带，“那是自动分拣区？带我看看，我对这个挺感兴趣。”
分拣区的机器正“哗啦啦”地运转，包裹在扫描器下经过，“嗖”地一下就掉进对应的货格里，看着挺神奇。梁思申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突然问：“误差率多少？别告诉我是零，那不可能。”
“千分之三！”负责技术的小张赶紧答，脸上带着自豪，“德国工程师说，这在亚洲都算顶尖水平，好多大厂都做不到。”
“顶尖？”梁思申调出后台日志，手指在触屏上飞快滑动，像在翻书，“昨天下午三点十七分，有个上海的包裹被分到了广州的货格，怎么回事？系统打瞌睡了？”
小张的脸瞬间白了，支支吾吾地说：“是……是系统临时升级，出了点小bug……己经改过来了。”
“小bug？”梁思申把屏幕转向杨巡，语气不轻不重，“这个‘小bug’会导致客户多等三天，投诉率上升百分之十五，退货率可能翻番。杨总，物流的核心是准时，不是设备多先进，花里胡哨的没用。”
杨巡的后背冒出汗来，这姑娘真是火眼金睛，一点小错都逃不过。他赶紧说：“我们马上整改，加派人手人工复核，保证不再出错，绝不再出！”
“人工复核成本太高，不是长久之计。”梁思申合上电脑，“我认识甲骨文的技术总监，下周可以让他过来看看，帮你们优化系统，费用我来谈，争取给你们打个折，放心。”
“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您了。”杨巡嘴上客气，心里却乐开了花，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省了多少事。
“互利互惠而己。”梁思申笑得坦荡，“你们的模式跑通了，我们才能放心投资，大家都受益。对了，去看看你们的员工宿舍？我对工人待遇挺关心的。”
宿舍就在基地后门，一排新盖的平房，刷着白墙，看着挺干净。梁思申推开一间，里面摆着西张铁架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墙角放着台电视机，正在放早间新闻。“条件不错啊，比我刚工作时的公寓强，我那会儿住的跟鸽子笼似的。”
“都是应该的。”杨巡说，心里有点得意，“工人住着舒服，干活才有力气。每月还给他们发洗衣粉、肥皂，过生日送蛋糕，大家干活也有劲。”
梁思申翻开门口的签到本，突然指着个名字问：“王建军，连续三天没回宿舍，去哪了？家里有事？”
管宿舍的大爷凑过来说：“小王他媳妇生了，在医院陪床呢。杨总特批的假，工资照发，一分不少。”
梁思申的眼睛亮了亮，点了点头：“福利制度挺人性化，这点做得好。那工伤赔偿呢？我看仓库里有重型叉车，这个风险很高，不能马虎。”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这正是他最没底的地方：“暂时……是按工龄算的，干满一年补一个月工资，大家也没意见。”
“这不行。”梁思申的语气严肃起来，“得按国家标准来，买工伤保险。上次我去苏南考察，有家工厂没买保险，叉车翻了，赔了八十万，首接把厂子赔垮了，血的教训。”她从包里掏出份文件，“这是我整理的工伤赔偿条例，您看看，明天就让人事落实，别拖。”
杨巡接过文件，纸页上写满了批注，连哪条对应哪部法律都标得清清楚楚，比律师做的还细。他突然觉得脸发烫，自己整天喊着要做大做强，却连最基本的保障都没给工人做到位，确实不应该。
中午在食堂吃饭，梁思申端着餐盘坐在工人中间，跟他们聊得热火朝天，问东问西的。杨巡远远看着，见她给一个老师傅夹红烧肉，还听得挺认真，心里突然有点佩服——这姑娘没一点架子，比那些天天喊着“深入群众”的干部实在多了。
“杨哥，她跟老李聊啥呢？老李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平时跟谁都不怎么说话。”寻建祥凑过来问，一脸好奇。
“好像是问加班费的事。”杨巡叹了口气，“估计又得挑出一堆毛病，等着吧。”
果然，吃完饭梁思申就找他：“杨总，你们的加班费是按基本工资算的，这不符合劳动法。应该按全额工资算，包括绩效奖金，差一分都不行。”
“可那样成本太高了……”杨巡有点犹豫，这一下得多出不少开支。
“现在省小钱，将来吃大亏。”梁思申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很认真，“工人是企业的根，根烂了，树怎么长？您要是信我，就按我说的做，不出半年，效率肯定能提上来，绝对值。”
杨巡沉默了半晌，心里天人交战，最后突然拍板：“行！就按你说的办！下午就让财务改！不就是多花点钱吗，只要能把事做好。”
下午去看在建的冷库，梁思申踩着泥泞的工地往里走，白色运动鞋沾满了黄泥巴，也不在意。“地基打得够深吗？零下二十度的冷库，沉降不能超过三厘米，不然墙会裂。”
“设计院说没问题，用的是C30混凝土，标号高着呢。”杨巡指着钢筋架，“加粗了百分之二十，绝对结实，能抗八级地震。”
梁思申没说话，掏出卷尺量了量钢筋间距，又掏出个小小的检测仪贴在混凝土上，看了看数据：“强度够了，但间距不均匀，会影响受力。让施工队整改，不然我不建议你们投用，免得以后麻烦。”
杨巡看着她手里的检测仪，跟个玩具似的，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门外汉：“这玩意儿真能测出强度？这么小个东西，靠谱吗？”
“美国军方用的同款，你说靠谱不？”梁思申笑了笑，把仪器收起来，“我爸是搞工程的，从小就教我这些，耳濡目染。他总说，数据不会骗人，人会，别轻易信嘴说的。”
杨巡心里一动，这姑娘不仅懂资本，连工程都懂，真是个全才，厉害。他突然想起个事：“梁小姐，上次你说的上市，能具体说说吗？我这心里没底，总觉得那是大企业才能玩的。”
“上市不是目的，是手段。”梁思申在工地的石头上坐下，拍了拍上面的灰，“通过上市，你们可以融资扩大规模，还能规范管理。但前提是，股权要清晰，财务要透明，不能再有‘推广费’这种灰色地带，那都是定时炸弹。”
“那得改不少东西吧？”杨巡有点打怵，听着就头大。
“肯定要改，而且得大改。”梁思申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就像你们盖冷库，地基不打好，楼盖得越高越危险，迟早得塌。上市也是一样，基础不牢，迟早会出事。”
杨巡没说话，心里翻江倒海。他知道梁思申说的是对的，但要把那些潜规则都改掉，比割他的肉还疼，好多生意都是靠这个做成的。
“我知道很难，习惯难改。”梁思申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缓和了些，“但想走得远，必须这样。我可以帮你们找最好的律所和会计师事务所，费用我来谈，争取给你们打个折，能省点是点。”
“真的？那太感谢了！”杨巡眼睛一亮，这可解决了大问题。
“当然。”梁思申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不过我有个条件，所有整改必须按时间表来，不能打折扣，说了就得做到。”
杨巡咬了咬牙，心一横：“行！我答应你！不就是改吗，别人能做到，咱也能！”
回去的路上，杨巡看着梁思申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姑娘像块磨刀石，能把他这把钝刀磨得锋利。但心里又有点打鼓，这么彻底的整改，真的能行得通吗？会不会得罪一堆人？
到了基地门口，梁思申突然说：“杨总，明天我带个团队过来，给你们做个全面诊断，包括财务、法务、运营，免费的，不用你们花钱。”
“那太感谢了！真是太麻烦您了！”杨巡激动得差点握她的手，又硬生生忍住，怕失礼。
梁思申笑了笑，上了出租车：“明天见。对了，把你们的财务报表准备好，越详细越好，别藏着掖着，不然我们也没法帮你们。”
看着出租车走远，寻建祥凑过来：“杨哥，这姑娘是真好，就是要求太严了，跟审贼似的，一点错都不行。”
“严才好。”杨巡望着远处的塔吊，心里踏实了点，“不严怎么能帮咱做大？明天把所有账都找出来，一点都不能瞒，听见没？”
第二天一早，梁思申果然带了个团队过来，西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拎着清一色的黑色公文包，看着就专业，精气神跟一般人不一样。他们兵分三路，法务的去看合同，财务的查账本，运营的去仓库测效率，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杨巡陪着梁思申在办公室喝茶，看着她手里的报表眉头越皱越紧，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跟吊了个石头似的。“有……有问题？”
“问题不少。”梁思申指着其中一页，语气平静，“应收账款周期太长，有三笔超过了六个月，这很危险，很容易变成坏账。还有这个，固定资产折旧方法不对，会影响利润核算，上市时这都是大问题。”她顿了顿，语气更严肃了，“最关键的是，股权太模糊，你、寻先生、还有几个隐名股东，权责不清，这是上市的大忌，必须捋顺。”
杨巡的脸白了：“那……还有救吗？是不是没希望了？”
“有救，但要大改，下狠心改。”梁思申放下报表，看着他，“首先，要把隐名股东显名化，签正规的股权转让协议，别再搞口头约定；其次，规范财务制度，用ERP系统，别再手工记账了；最后，建立董事会，明确决策流程，不能一个人说了算。”
“这么复杂？”杨巡有点晕，头都大了，这些词听着就费劲。
“复杂才说明规范。”梁思申笑了，“就像你们的分拣系统，程序越复杂，出错率越低，一个道理。”她突然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起来，“杨总，恕我首言，你是不是觉得我管得太宽了？多管闲事？”
杨巡赶紧摆手，差点把茶杯碰倒：“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就是……一下子改这么多，怕跟不上，有点慌。”
“我可以派团队帮你们，手把手教。”梁思申看着他的眼睛，很真诚，“但有个前提，必须完全信任我们，不能有任何隐瞒。尤其是那些‘推广费’，必须彻底清掉，一点都不能留，那是毒药。”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那可是他打开市场的法宝，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看着梁思申清澈又锐利的眼睛，突然觉得那些潜规则像件脏衣服，该换换了，不然走不远。“行！我信你！都听你的！”
中午吃饭时，法务组的年轻人突然喊梁思申过去，两人在角落里低声说了半天，表情都挺严肃。杨巡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坐立不安。
果然，梁思申回来时脸色不太好：“杨总，你们跟小雷家的资金往来，有点问题。”
“那是借款，有借条的！正规得很！”杨巡赶紧解释，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借款的事。”梁思申的声音压低，凑近了点，“是你们帮他们代付的那笔‘咨询费’，其实是给信用社主任的好处费吧？这在国外叫商业贿赂，是刑事犯罪，要坐牢的，可不是小事。”
杨巡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半天没捡起来。他没想到这事也被查出来了，这都过去多久了。
“杨总，这不是小事，真的。”梁思申的语气很严肃，“上市审核时，这类问题一票否决，谁都帮不了你。必须想办法补救，把钱追回来，或者让对方写收条，说是‘赞助费’，总之得有个合理的说法。”
杨巡蹲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那笔钱是雷东宝硬塞给他的，说这样才能贷到款，当时觉得是小事，没想到埋下这么大的雷，真是头疼。
“我……我去追回来，我现在就去。”杨巡的声音发颤，有点六神无主。
“现在追肯定来不及了，反而打草惊蛇。”梁思申叹了口气，“我让法务组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做合规处理，别抱太大希望。但杨总，你记住，以后绝对不能再碰这些灰色地带。想要走得远，就得干干净净，不然迟早栽进去。”
杨巡点点头，心里又悔又怕。他突然明白，梁思申带来的不仅是资本和技术，更是一种全新的游戏规则。想要跟她玩，就得按她的规矩来，不然玩不下去。
下午团队离开时，梁思申把一份厚厚的诊断报告交给杨巡：“这是初步的整改方案，下周我们再过来细化。股权和财务的问题最紧急，先从这两块下手，别拖。”
“谢谢你，梁小姐，真的太感谢了。”杨巡的声音有点沙哑，心里挺不是滋味。
“不用谢。”梁思申笑了笑，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我看好你们的潜力，希望能一起把杨氏电器做成中国的沃尔玛，那多带劲。”
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路口，杨巡拿着报告的手在抖。报告上的每一条建议都像鞭子，抽打着他过去的经营理念，疼，但也清醒。但他知道，这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不想被淘汰，就得改。
“杨哥，咱真要按她说的改？好多老兄弟怕是不乐意。”寻建祥有点舍不得那些老办法，觉得挺好使的。
“改！必须改！”杨巡把报告揣进怀里，眼神坚定，“咱不能总在扬子街打转，得往大地方走，去上海，去北京！想做大生意，就得守大规矩，不然迟早栽跟头。”
傍晚的阳光透过仓库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晃晃悠悠的。杨巡站在分拣设备前，看着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突然觉得心里亮堂了不少。梁思申的出现，像把手术刀，剖开了他企业的脓疮，虽然疼，但能救命，能让人活得更久。
他掏出手机，给宋运辉打了个电话：“宋厂，梁思申给我们做了个诊断，问题不少，但我决定按她说的改，彻底改。”
“好样的，杨巡。”宋运辉的声音很欣慰，“思申看人很准，她愿意帮你，说明你确实有潜力，是块好料。别怕疼，改了就是好事，路才能走得远。”
挂了电话，杨巡望着天边的晚霞，红通通的，挺好看。突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劲，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知道，整改的路肯定不好走，甚至可能会得罪一些老关系，失去一些眼前的利益。但为了杨氏电器的未来，为了能和梁思申这样的人并肩作战，值了，太值了。
他拿起那份诊断报告，在“股权清晰化”那条下面画了个大大的圈，用力很重，笔尖都快戳破纸了。明天，就从这里开始，一步一步来，总能改好的。
夜色渐浓，物流基地的灯一盏盏亮起，像星星落在了地上，亮晶晶的。杨巡站在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突然笑了，笑得挺舒心。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生意，他的人生，都将翻开新的一页。虽然前路布满荆棘，但他不怕。因为他知道，这是通往光明的必经之路，咬咬牙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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