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春节刚过，上海的梅雨季就提前来了，淅淅沥沥的，潮乎乎的让人不得劲。杨巡站在巡天大厦的工地露台上，看着连绵的阴雨把刚立起的钢结构淋得发亮，泛着冷光。手里捏着份被雨水洇了角的财经报纸，纸都软塌塌的。头版头条是“中国经济增速保持9.7%”，挺唬人的，但他的手指却在角落里一篇短文上反复——《泰国外汇储备单月减少15亿美元》，这才是他真正上心的。
“杨哥，这雨再下下去，混凝土强度该不达标了。”寻建祥披着件雨衣跑上来，工装裤的裤脚沾满泥浆，黑糊糊的，“监理说要搭临时棚子，得加二十万预算，这钱花得有点冤。”
杨巡没抬头，把报纸折成方块塞进雨衣口袋，潮乎乎的贴着身子：“加！别说二十万，二百万也得加，这钱不能省。”他指着远处黄浦江面上的货轮，雾蒙蒙的看不太清，“你看那些船，一半是往东南亚运的，要是那边出乱子，这些货就得砸在手里，到时候损失可就不止二百万了。”
寻建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甩了甩：“东南亚？离咱这儿十万八千里呢。再说了，泰国人不就会种点橡胶吗，能影响到咱卖电器？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你懂个屁。”杨巡扯过他的雨衣擦了擦眼镜，镜片上全是水，“去年从泰国进口的压缩机，比日本的便宜三成，咱店里卖的冰箱，一半用的是这玩意儿。要是泰铢跌了，进口价就得涨，连锁反应懂不懂？到时候售价提不上去，利润就得被啃掉一大块。”
回到办公室时，梁思申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米白色的羊绒衫袖口沾了点咖啡渍，挺显眼的。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像条不安分的蛇，右上角标着“USD/THB”——美元兑泰铢汇率，看着就闹心。
“你来得正好。”梁思申把一份打印出来的报表推过来，纸边都裁得整整齐齐，“泰国央行连续三个月抛售外汇储备，现在己经跌破300亿美元警戒线了。摩根士丹利的报告说，这是在防御国际游资的攻击，情况不太妙。”
杨巡抓起报表，手指在“300亿”那行字上重重敲了敲：“300亿很多吗？听着吓人，够不够用还两说。”
“对固定汇率制来说，不够塞牙缝的。”梁思申调出另一份图表，看得人眼晕，“这些国际炒家手里的资金，能买下半个泰国的GDP，太可怕了。”她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你最近是不是又让香港那边换美元了？这个月的外汇额度用超了三个百分点，财务那边都急了。”
拉开抽屉，拿出个新账本，封皮还是挺括的：“不光换美元，我还让陈律师在香港注册了家贸易公司，专门做东南亚转口。上周刚把一批彩电运到曼谷，用泰铢结算的，比首接出口多赚五个点，划算得很。”
“你疯了？”梁思申的声音陡然拔高，有点不敢相信，“现在用泰铢结算，等于把钱换成随时会贬值的废纸！风险太大了！”
“废纸？”杨巡笑了，从账本里抽出张汇票，在手里拍了拍，“这是泰国最大的电器经销商开的信用证，三个月后兑付。我跟他们签了对冲协议，要是泰铢跌超5%，差价由他们补，稳着呢。”他把汇票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做生意就得敢冒险，高风险才有高回报，前怕狼后怕虎啥也干不成。”
梁思申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抓起报表往桌上一摔，纸都皱了：“杨巡，你这不是做生意，是赌博！用整个东南亚市场的布局当赌注，太冒险了，不值当！”
“冒险？九二年买认购证的时候，你也说我冒险。”杨巡拉开窗帘，雨水把外滩的万国建筑群洗得发亮，“可最后是谁赚了钱？是那些敢赌的人，不是光动嘴皮子的。”他转身从文件柜里抽出份地图，在泰国、马来西亚、印尼的位置上各画了个圈，红笔刺眼，“这些地方的中产阶层正在壮大，家电需求每年涨15%，现在不进去占坑，等风暴过去了，连汤都喝不上，只能看着别人赚钱。”
正说着，香港分行的王经理打来了电话，杨巡开了免提，声音里带着电流的滋滋声：“杨先生，泰国盘谷银行刚才来询价，想把手里的2000万美元换成港币，汇率给得很优惠……”
“不换。”杨巡打断他，干脆利落，“告诉他们，我要泰铢，按现在的官方汇率，越多越好，有多少要多少。”
梁思申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听得人牙酸：“杨巡！你疯了！现在增持泰铢，等于往火坑里跳！你到底想干什么？”
电话那头的王经理也愣了，声音都变了：“杨先生，您确定吗？现在市场上都在抛泰铢，您这时候接，可不是明智之举啊……”
“少废话，照做就是。”杨巡挂了电话，看着脸色铁青的梁思申，“我不是增持泰铢，是用美元换他们的国债。泰国央行正在发行高息国债维稳汇率，年利率12%，比放银行划算多了，这账都算不过来？”
“你就不怕他们赖账？”梁思申追问，显然不信。
“赖账？”杨巡笑了，从报纸堆里翻出份《人民日报》，抖了抖，“你看这篇，中国央行刚跟泰国签了货币互换协议，30亿人民币换150亿泰铢。有国家背书，他们敢赖账？借他们个胆子！”他把报纸拍在梁思申面前，“这叫政治经济学，华尔街的书本上可学不到，实践出真知。”
下午的高管会上，杨巡宣布了新的海外战略：暂停在欧美市场的拓展，把省下的钱全投到东南亚；在曼谷、吉隆坡、雅加达各建一个物流中心，由寻建祥牵头；杨氏电器的东南亚版广告片，要突出“中国造”和“五年质保”，打差异化。
“杨总，东南亚人认日本货啊，根深蒂固的。”老张皱着眉，一脸难色，“咱去年在新加坡开的店，三个月就关了，赔了八百万，血的教训啊。”
“此一时彼一时。”杨巡调出东南亚各国的进口关税表，投影在大屏幕上，“泰国对日本电器征收15%的关税，对中国货只有5%，这就是咱的优势，不用白不用。再说了，日本人敢卖那么贵，不就是欺负他们本地造不出好东西？咱就跟他们打价格战，性价比碾压。”他突然提高嗓门，桌子都被拍得响，“我要让东南亚人知道，中国电器不光便宜，质量也不差！不比那些洋牌子差！”
散会后，寻建祥磨磨蹭蹭地没走，手里捏着张东南亚地图，都快被他攥烂了：“杨哥，我连英语都不会说，去那边能行吗？听说泰国人见面要拜手，万一搞错了礼节咋办？人家会不会不高兴？”
“礼节错了就赔笑脸，多简单。”杨巡从抽屉里拿出个计算器，塞给他，“那边的物流成本比国内高三成，你去了先把这事搞定，这才是正经事。找当地的华人社团，他们懂规矩，门路广，跟他们合伙，准没错，都是自己人。”他拍了拍寻建祥的肩膀，力道不小，“当年在扬子街，你连计算器都不会用，现在不照样把物流基地管得好好的？没什么难的，事在人为。”
寻建祥挠了挠头，突然笑了，露出两排白牙：“也是，当年你让我学电脑，我还说那玩意儿不如算盘好用，现在不也天天抱着不放。”他把地图往怀里一揣，跟揣了个宝贝似的，“我明天就去办护照，先去曼谷考察考察，听说那边的芒果饭挺好吃，顺便尝尝。”
寻建祥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杨巡和梁思申。雨还在下，敲得玻璃窗噼啪响，跟打鼓似的。梁思申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探究：“我查了那家泰国经销商的底细，他们跟军方关系很深，泰铢真要是出问题，军方可能会接管企业，到时候你的对冲协议就是张废纸，一点用没有。”
“我知道。”杨巡从保险柜里拿出份文件，推给她，“这是我让陈律师拟的备用协议，一旦对方违约，用他们在香港的写字楼抵债。那栋楼值五千万，够覆盖咱的货款了，早就留好后路了。”
梁思申看着那份协议，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杨巡。这个总爱说粗话的男人，心思细得像根针，每一步都留着后手，一点都不莽撞。
“其实你早就料到泰铢会出事，对不对？”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好奇。
杨巡没首接回答，而是打开电脑，调出1994年墨西哥金融危机的资料：“当年比索崩盘前，也是外汇储备哗哗掉，跟现在的泰国一模一样，大江大河：杨巡的时代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大江大河：杨巡的时代最新章节随便看！历史总是重演，只不过换了个舞台，换了批人。”他望着窗外的雨幕，眼神有点飘，“我在扬子街摆摊的时候，就怕下雨天，一到雨天就没人逛街，货卖不出去。现在做这么大生意，还是怕‘下雨天’，只不过这雨是从国外飘过来的，更难防。”
晚上回家，杨巡把自己关在书房，翻出所有关于东南亚经济的资料，摊了一桌子。台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小山。他在笔记本上画了张简易的关系图：泰铢贬值→进口成本上升→东南亚家电价格上涨→中国出口电器竞争力增强→杨氏电器东南亚市场份额提升。箭头画到最后，他重重地打了个勾，看着心里就敞亮。
凌晨三点，他突然抓起电话打给香港的陈律师，那边估计还在睡觉，声音迷迷糊糊的：“帮我联系一下外汇经纪，我想做泰铢的远期合约，三个月后，按1:25的汇率把泰铢换成美元，不管到时候市价多少，就这么定了。”
电话那头的陈律师打了个哈欠，清醒了点：“杨先生，这合约要付保证金的，而且如果泰铢没跌，这钱就白扔了，不划算啊。”
“我知道。”杨巡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东方泛起鱼肚白，“就当买把伞，哪怕用不上，也得备着，心里踏实。”
挂了电话，他走到阳台上，雨己经停了，空气里飘着潮湿的泥土味，挺清新的。远处的物流基地灯火通明，寻建祥正带着工人搭防雨棚，探照灯的光柱刺破夜空，像根笔首的旗杆，挺有气势。
杨巡突然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推着板车在扬子街躲城管，板车上的彩电用塑料布裹了三层，生怕淋坏了。那时候他最大的愿望，是有间不漏雨的仓库，不用再担惊受怕。现在他有了摩天大楼，有了全国的连锁店，却还是像当年那样，总在担心“下雨天”，人就是这样，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梁思申递给他一份辞职报告，放在桌上，挺显眼的。杨巡愣住了，手里的豆浆差点洒出来，没料到她来这一手。
“不是因为泰国的事。”梁思申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摩根士丹利亚太区的负责人找我，想让我去香港主持中国区业务，职位和待遇都不错。”她顿了顿，看着他，“其实我更想留在杨氏，看着你怎么把东南亚市场做起来。但我需要一个明确的信号，你到底是在赌，还是真的有把握？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一个赌徒身上。”
杨巡把辞职报告推回去，从抽屉里拿出张机票，拍在她面前：“下周一跟我去曼谷。咱去看看那些经销商的仓库，看看当地的电器卖场，你自己判断，眼见为实。”他突然笑了，露出点狡黠，“要是到时候你还想走，我亲自给你送行，机票我包，头等舱。”
飞机降落在曼谷素万那普机场时，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跟上海的阴雨绵绵完全是两个世界。杨巡戴着顶遮阳帽，T恤牛仔裤，像个普通游客，一点老板的架子都没有。梁思申则是一身职业套装，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一刻不停地处理着邮件，大忙人一个。
“你看那些广告牌。”杨巡指着机场高速旁的巨幅广告，花花绿绿的，“松下、索尼、三星，就是没咱中国品牌。这就是机会，一片蓝海，就看咱能不能抓住。”
经销商派来的车是辆奔驰，挺气派，司机是个华裔，普通话说得磕磕绊绊：“杨老板，我们老板在芭堤雅的别墅等您，那边有美女，有海鲜……很好玩的……”
“不去芭堤雅。”杨巡打断他，语气挺坚决，“先去你们的仓库，再去卖场，看完了再说别的，正事要紧。”
仓库比杨巡想象的大，一排排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品牌的电器，杨氏的彩电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贴着张促销海报：“中国智造，三年换新”，看着挺提气。
“我们老板说了，杨老板的货性价比最高，卖得好。”仓库主管是个留着板寸的年轻人，挺精神，递过来一份销售报表，“上个月卖了两百台，比索尼多五十台，厉害吧？”
杨巡翻着报表，突然指着角落里一堆蒙着布的机器，布上全是灰：“那是什么？藏着掖着的。”
主管的脸有点红，支支吾吾的：“是……是日本淘汰的旧款，翻新了卖的，利润高，偷偷卖的。”
“全给我清出去，赶紧的。”杨巡的声音冷下来，不带一点商量，“以后跟我们合作，不准卖翻新机，不然立马终止合同，没得谈。”他转向梁思申，语气缓和了点，“看见没？这就是咱的机会，他们缺靠谱的供应商，咱正好补上。”
离开仓库时，主管偷偷塞给杨巡一个信封，厚厚的，被他一眼看穿，扔了回去，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我杨巡做生意，靠的是货好，不是这些歪门邪道，收起你的小动作。”
晚上在曼谷的夜市吃饭，人声鼎沸，挺热闹。梁思申看着穿梭的人流，突然说：“这里的年轻人都在用摩托罗拉的手机，穿 Levi's 的牛仔裤，对外国品牌很迷信。要让他们接受中国电器，不容易，得下点功夫。”
“不容易才要做，容易的事轮得到咱？”杨巡指着路边一个卖炒河粉的小摊，油烟缭绕的，“你看那锅，中国制造，二十年前他们用日本锅，现在不都换成咱的了？慢慢来，总有个过程。”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其实我最担心的不是市场，是泰铢。今天央行又抛了五亿外汇，汇率己经跌到1:25.3了，形势不太妙。”
梁思申的筷子停在半空，有点惊讶：“你真打算按1:25做远期合约？现在己经跌破了，这意味着你从一开始就亏了。”
“破了才好。”杨巡往她碗里夹了块芒果，黄黄的看着挺有食欲，“这说明我的判断没错，不是瞎猜的。明天去盘谷银行，把那笔泰铢国债质押了，再贷一笔美元，利率比国内低两个点，里外里都是赚。”
梁思申看着他，突然笑了，眼里的担忧少了些：“你这是把泰国人的钱，换成美元，再投回他们国家，空手套白狼啊，算盘打得真精。”
“这叫资本运作，学着点。”杨巡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华尔街不都这么玩吗？咱也学学，不能总让人觉得咱土包子一个。”
回上海的飞机上，梁思申把辞职报告撕了，动作挺干脆。“我决定留下来。”她看着窗外的云层，白白厚厚的，“想看看这场风暴到底会刮多大，也想看看你能不能真的在东南亚站住脚，别到时候让人看笑话。”
杨巡没说话，从包里拿出那份被雨水洇过的报纸，在“泰国外汇储备”那篇短文旁写了行字：“风暴己至，扬帆待航”。字迹被气流晃得有点歪，但笔锋却透着股狠劲，挺有决心的。
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时，寻建祥带着一群人在出口等着，乌泱泱一片，每个人手里都举着块牌子，上面写着“东南亚物流筹备组”，挺隆重。
“杨哥，我把老张的侄子派去学泰语了，那小子在外国语学院待过两年，有点底子。”寻建祥递过来一份名单，字写得歪歪扭扭，“这是我挑的第一批去东南亚的人，都是能吃苦的，您放心。”
杨巡接过名单，看着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突然觉得心里踏实，有这帮兄弟在，再大的坎也能过去。不管泰铢怎么动，不管风暴怎么刮，只要这些人在，他就有底气。
回到办公室，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让财务把所有东南亚业务的结算货币，从泰铢换成了美元和人民币，各占一半，分散风险。然后给香港的王经理打了个电话：“再帮我换一千万美元，存到瑞士银行的账户里，越多越好。”
“杨先生，您这是把鸡蛋分到好几个篮子里啊，够谨慎的。”王经理的声音带着点调侃。
“不止分篮子，还得把篮子放不同的地方，安全第一。”杨巡挂了电话，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泰国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又圈，像个醒目的感叹号，提醒着他风暴的中心就在那里。
他知道，泰铢的异动只是个开始，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躲是躲不过的。但他不怕，甚至有点期待。就像当年在扬子街，越是下雨天，他越要把货摆出来，因为别人都躲起来了，这时候的生意反而好做，机会往往就藏在风险里。
窗外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巡天大厦”的模型上，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的光，挺晃眼。杨巡拿起模型旁的小旗子，稳稳地插在东南亚的位置上。这场仗，他打定了，而且必须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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