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3日清晨,上海的梅雨季正下着黏腻的雨,巡天大厦顶层办公室的百叶窗被雨水打湿,透着灰蒙蒙的光,看着就压抑。杨巡盯着墙上的电子时钟跳至七点整,指尖在红木办公桌上敲出规律的节奏,桌角的东南亚货币汇率表上,泰铢兑美元的数字被红笔圈了三个圈,32.5的位置像道渗血的伤口,怵目惊心。
“杨哥,各分公司的晨会视频信号都接进来了。”寻建祥推开门,军绿色的防汛外套还在滴水,手里的搪瓷缸冒着热气,“广州那边说,昨晚有三家泰国经销商连夜把货柜拖走了,仓库门口堵着讨债的,跟菜市场似的,乱哄哄的。”
杨巡没抬头,按下了会议系统的通话键,沙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国二十七个分会场:“从现在起,执行‘护城河’一级预案。第一条,所有非工资性支出冻结,包括我的办公经费,一分都不能多花。”
屏幕里顿时炸开了锅。深圳分公司的王经理急得满脸通红:“杨总,我们刚订的德国生产线定金都付了三成,这时候停了要赔违约金的!损失不小啊!”华东区的销售总监紧跟着嚷嚷:“下个月的家电展销会场地都租好了,现在撤展损失太大……这可咋整?”
“违约金?损失?”杨巡抓起桌上的泰铢汇率表往摄像头前一拍,纸张边缘被雨水浸得发卷,“看看这个!昨天还30,现在破33了!你们觉得那些泰国人还能付得起货款?德国人的生产线能当饭吃?”他突然提高音量,震得麦克风嗡嗡作响,“执行命令!谁再废话,明天就去扬子街摆摊,自己挣饭吃去!”
寻建祥在一旁偷偷拽他的衣角,递过张纸条:“梁思申在香港发的传真,说恒生指数开盘跌了五百点,够吓人的。”杨巡扫了眼纸条,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梁思申把审计报告摔在他桌上的样子,她当时指着账上的巨额现金储备骂他“守财奴”,现在这堆“废纸”倒成了救命钱,世事真是难料。
会议开到九点半,各分公司的质疑声渐渐平息。杨巡看着屏幕里一张张紧绷的脸,突然放缓了语气:“我知道大家难。1993年宏观调控,我在扬子街的仓库被高利贷堵门,是寻建祥背着我从后窗跳出去的,命都快没了。那时候我就明白,现金就是救生圈,风浪越大越得攥紧,松手就沉底。”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的巡天大厦设计图,“这楼盖到第十七层了吧?暂停施工,钢筋水泥全拉去广州仓库加固,改成抵押品存放区,实在点。”
散会后,财务总监抱着厚厚一摞报表闯进来,眼镜片上全是水雾:“杨总,应收账款明细出来了,东南亚占了三成,其中泰国的单子有一半可能收不回来……这可咋办?”
“收不回来就换东西。”杨巡从抽屉里翻出份东南亚资源清单,上面用红笔标着橡胶、锡矿和棕榈油,“告诉那些欠账的,用这些抵账,按昨天的汇率折算,少一分都不行,没得商量。让迅达物流派最能打的车队去押货,寻建祥,你亲自带队,我放心。”
寻建祥刚抓起外套,办公桌上的红色专线电话突然刺耳地响起。这是香港分公司的紧急线路,铃声像把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让人发慌。杨巡接起电话的瞬间,听见那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梁思申的声音混着电流的滋滋声:“杨巡!香港这边……有人在抢银行!我们的外汇账户被冻结了!怎么办?”
杨巡的手指猛地攥紧听筒,指节发白。他想起上周特意让香港团队把一半美元换成了黄金,此刻正锁在瑞士银行的地下金库,还好留了一手。“别慌,慌也没用。”他对着话筒说,声音却在发抖,“让陈律师带所有合同去金管局,就说我们是支持联系汇率的,要求优先解冻。另外,把港股账户里的蓝筹股质押出去,换成港币现金,越多越好,越多越踏实。”
挂了电话,窗外的雨突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跟敲鼓似的。财务总监颤巍巍地问:“杨总,要不要把内地的资产抵押给银行?多备点弹药……心里踏实。”
“抵押?”杨巡突然笑了,从保险柜里拿出份泛黄的报纸,1992年的《新民晚报》上,他穿着背心扛彩电的照片被圈了出来,“1992年我拿着认购证去银行贷款,他们说我是个体户不给批,狗眼看人低。现在想让我把家底押给他们?门儿都没有。”他把报纸拍在桌上,“去通知工商银行,我们愿意按最高利率存款五个亿,条件是给所有门店开通人民币结算绿色通道,少啰嗦。”
中午十二点,寻建祥带着车队出发前,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枚生锈的铜钱:“这是我妈求的,说能辟邪,你带着。”他把铜钱塞进杨巡口袋,拍了拍他的肩膀,“广州那边我会盯着,你在上海放心。当年你帮我扛过债,现在该我了,义不容辞。”
杨巡看着车队消失在雨幕里,突然想起1986年的冬天,他和寻建祥在扬子街的雨棚下分吃一碗阳春面,那时候两人最大的梦想是有台冰箱,不用再担心剩菜变坏。现在他们有了三十七个冷库,却还是得像当年那样,在风雨里互相替对方挡着点什么,这情义没变。
下午三点,梁思申的传真终于到了,字迹潦草得像是在奔跑中写的:“账户部分解冻,己质押股票换得2亿港币。港府今天入市干预,作者“大圣湖畔钓鱼翁”推荐阅读《大江大河:杨巡的时代》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买了30亿蓝筹股。另,索罗斯的量子基金在伦敦市场加了空头,目标可能是港币,得小心。”
杨巡把传真揉成一团又展开,突然抓起电话打给宋运辉。东海厂的总机响了八声才有人接,背景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吵得很。“运辉,帮个忙。”杨巡的声音有些发紧,“能不能让东海厂的外贸部帮我收点东西?泰国的橡胶,马来西亚的锡矿,按市场价,用人民币结算,方便。”
宋运辉沉默了片刻,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我刚接到通知,国家要稳定外汇市场。你要的东西,我让外贸部按上限收,但得算你们支援国企原材料,这话得说清楚。”他顿了顿,突然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出事?年初让我把美元贷款换民币,还劝我别接东南亚的订单……你小子是不是有啥消息?”
“我是猜的,瞎猜的。”杨巡望着窗外的雨,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像条没有尽头的路,“1993年那次调控,我学会了看天气预报。现在这雨下得太大,得提前把粮仓盖结实点,免得到时候饿肚子。”
挂了电话,财务总监拿着份报表进来,脸上难得带了点笑意:“杨总,刚才有五家银行主动打电话来,说可以给我们低息贷款,最高的一家愿意贷十个亿,够意思吧?”
“让他们把钱换成粮食和汽油。”杨巡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是他这些年收集的粮票和布票,“告诉他们,等这场雨停了,我连本带利还,绝不赖账。但现在,我只信这些能填饱肚子、能让车跑起来的东西,实在。”
傍晚时分,雨终于小了些。杨巡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巡天大厦的施工电梯停在十七层,像个悬在半空的问号,让人心里没底。手机突然震动,是杨母打来的,背景里传来搓麻将的声音,热闹得很:“阿巡,你爸的忌日快到了,我包了荠菜馄饨,你回来吃点?尝尝妈的手艺。”
“妈,今晚可能回不去。”杨巡的声音软了下来,“仓库那边有点事,走不开。”
“我让小逦给你送点过去。”杨母的声音带着笑意,“她昨天画了张你的画像,说要拿去参加比赛,画里你站在一栋好高的楼顶上,像个大将军,威风着呢。”
挂了电话,杨巡靠在墙上,突然觉得眼睛发酸。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人这一辈子就像盖房子,地基得打在实地上,不然迟早塌。当年他在扬子街摆地摊,地基是一张张皱巴巴的粮票;现在他盖巡天大厦,地基是这遍布全国的仓库和车队,是电话那头愿意帮他一把的兄弟,是母亲包的荠菜馄饨里那点不变的味道,暖心。
晚上七点,杨逦冒着雨来了,手里的保温桶用毛巾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凉了。“哥,妈说这馄饨得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打开保温桶,猪油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湿气漫开来,勾人食欲,“我们美术老师说,下周要带我们去香港写生,说不定能看见你呢,到时候给你个惊喜。”
杨巡舀起个馄饨,烫得首吸气。杨逦坐在对面,突然说:“哥,你是不是很难受?我今天在电视上看见泰国人抱着成捆的泰铢哭,你是不是也赔了很多钱?我这里还有点压岁钱,给你。”
“哥没赔,放心吧。”杨巡把馄饨吹凉了递给她,“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漏雨吗?那时候爸总说,只要房梁结实,雨停了总能修好。现在哥的房梁结实着呢,塌不了。”他看着妹妹啃着馄饨的样子,突然想起梁思申传真里的话,索罗斯的目标是港币。但他现在不慌了,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比货币更结实,比如这碗馄饨的温度,比如电话那头宋运辉说“我帮你”的语气,比如寻建祥塞进他口袋里的那枚铜钱,心里踏实。
深夜十一点,香港分公司发来最后一份报告:恒指收市跌了三百点,但尾盘有神秘资金入场,拉回了不少,算是个好消息。杨巡把报告放在桌上,抓起车钥匙往外走。雨己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巡天大厦十七层的钢筋骨架,像个正在生长的巨人,有劲儿。
他开车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路过扬子街的老路口时,突然停下车。拆迁后的空地被雨水浇得泥泞,只有那棵老梧桐树还在,枝桠上挂着个破旧的雨棚,是他当年摆摊时用的,有感情了。杨巡走过去摸了摸湿漉漉的木梁,突然明白所谓的“护城河”,从来不是冰冷的现金和资产,而是这些从泥里长出来、被雨水泡过、却依旧能开花结果的东西,这才是根本。
回到公司时,寻建祥发来条短信,只有五个字:“货己入库。”杨巡看着屏幕笑了笑,给梁思申回了条传真:“明天开始,把港股的空头头寸平掉一半,换成恒生指数基金。告诉陈律师,准备好人民币结算合同,我们要去捡点别人掉的东西了,动作快点。”
窗外的月光淌进办公室,照亮桌上的馄饨碗,里面还剩两个馄饨,像两只安静的小船,挺安稳。杨巡知道,这只是风暴的开始,后面还有更大的浪在等着,躲不掉。但他现在不怕了,因为他的救生圈足够结实,他的护城河足够宽阔,最重要的是,那些和他一起撑过伞的人,都还在,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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