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中旬的香港,台风过境后的街道还积着水,紫荆花瓣泡在浑浊里,像被打落的碎金,蔫头耷脑的。杨巡站在巡港资本的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汇丰银行门口排成长龙的人群,老太太们攥着存折的手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发颤,跟1993年上海抢兑外汇券的光景如出一辙,让人心里发紧。
“杨总,泰铢空头的浮盈己经够买下尖沙咀那栋写字楼了。”陈律师推门进来,定制西装的袖口沾着咖啡渍,看着挺狼狈,“伦敦那边问,要不要平仓锁定利润?刚才索罗斯的量子基金己经开始套现了,跟抢钱似的,下手快得很。”
杨巡没回头,指尖在东南亚货币K线图上划过,泰铢兑美元的曲线像条断了线的风筝,一头往下栽。他想起上周在视频会议里,梁思申举着国际投行的报告拍桌子:“这根本不是正常的市场波动!他们在故意制造恐慌,等我们交出带血的筹码!没安好心!”
“平什么仓?”他突然转身,桌上的雪茄盒被带倒,古巴雪茄滚了一地,“让香港子公司把所有泰铢空头头寸转换成远期合约,期限延到明年三月。另外,把浮盈换成恒生指数成分股,汇丰、和黄、电讯盈科,闭着眼睛买,错不了。”
陈律师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手里的文件夹“啪”地掉在地上:“杨总!您疯了?现在全亚洲的资金都在往外逃,恒生指数跟坐滑梯似的!您这是把钱往火坑里扔,肉包子打狗啊!有去无回!”
“火坑?”杨巡弯腰捡雪茄,手指被烟盒边缘划破,血珠滴在K线图上,在10000点的位置晕开个小红点,刺眼得很,“九三年宏观调控,多少人觉得银行要倒闭?我当时把所有钱砸进国库券,别人骂我疯了,结果呢?赚翻了!”他突然提高嗓门,玻璃窗外的雨声仿佛都被压了下去,“让风控部盯紧汇率,只要港币拆借利率超过8%,就再加仓五亿,用巡天大厦的产权做抵押,豁出去了!”
办公室的百叶窗突然被风吹开,雨水斜斜地打进来,打湿了墙角的保险柜。那里面锁着杨巡上周从瑞士运回的金条,码得整整齐齐,像块沉默的压舱石,让人踏实。陈律师盯着保险柜发愣,突然想起三年前杨巡在香港注册公司时,只带了一个破旧的皮箱,里面装着半箱认购证存根,谁能想到有今天。
“杨总,梁思申小姐的越洋电话。”秘书举着分机电话进来,脸色发白,“她说……量子基金在新加坡市场加了五千万港币的空头,杠杆率1:20,太吓人了。”
杨巡接过电话,听筒里传来梁思申急促的呼吸声,背景里有华尔街交易厅特有的嘈杂:“杨巡,你必须平仓!索罗斯的资金池深不见底,泰国央行己经投降了,下一个就是香港!你那些家底不够他塞牙缝的!别傻了!”
“我在尖沙咀的写字楼昨天评估了八亿。”杨巡望着窗外雨中的中银大厦,尖顶刺破云层的样子像把锋利的刀,“加上上海总部和广州仓库,凑个二十亿不难。倒是你,把纽约账户里的科技股全清了,换成黄金,实物黄金,别玩纸的,靠不住。”
“你简首不可理喻!”梁思申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1992年你玩认购证是赌,现在玩外汇是玩命!你以为这是扬子街摆摊?输了能从头再来?没那么容易!”
杨巡捏着听筒的手指关节发白,突然想起1990年那个雪夜,梁思申穿着红棉袄在扬子街给他送热汤,围巾上的绒毛沾着雪花,可爱得很。他轻声说:“小申,九七回归那天,我在香港会展中心看升旗,国旗升起来的时候,我听见好多人在哭。这地方跟扬子街不一样,不能输,输不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最后是句几乎听不清的“小心”。杨巡挂了电话,看见陈律师还杵在原地,像尊石像,忍不住笑了:“怕了?当年在扬子街,我带着寻建祥扛着彩电闯广州,路上被劫道的堵在桥洞下,那时候才叫真怕,腿都软了。”
下午三点,恒生指数跌破9500点,交易大厅里的哭喊声比台风天的海浪还吓人。杨巡的手机震个不停,内地分公司的经理们轮番打来电话,有人说经销商开始退货,有人说银行催着还贷款,最离谱的是华东区总监,说他老婆把存折藏起来要离婚,真是添乱。
“告诉他们,谁再敢提‘退’字,明天就去人事部报到,卷铺盖走人!”杨巡对着电话吼完,把手机扔在桌上,“让迅达物流把所有能调动的货车都开到深圳湾,装港币现金,越多越好,连夜运过来,动作快点!”
寻建祥的视频电话恰在此时弹出来,背景是广州仓库的白炽灯,亮得刺眼。他身后堆着小山似的彩电,包装箱上全是雨水泡过的痕迹:“杨哥,泰国经销商抵账的橡胶到了,质量还行,就是量太大,仓库堆不下了,发愁呢。”
“堆不下就露天放,盖好雨布,别淋坏了。”杨巡看着寻建祥安全帽下汗津津的脸,“让兄弟们辛苦点,三班倒盯着,丢一箱就从年终奖里扣,说到做到。对了,把我那辆老解放开出来,装满现金,你亲自押车来香港,我有用,急事。”
寻建祥愣了愣,挠挠头:“那破车早该报废了,开起来跟散架似的,吱呀乱叫。不过你发话,我就去修修,保证开到。对了,嫂子刚才来仓库,说给你带了箱咸鸭蛋,说是杨大娘腌的,下饭,香得很。”
挂了电话,杨巡打开保险柜,从最底层翻出个褪色的红布包,里面是1986年他摆摊时用的杆秤,秤砣磨得锃亮,有感情了。他把秤摆在办公桌上,看着窗外雨幕中模糊的维多利亚港,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执意要留在香港——当年这杆秤称的是彩电,现在称的是人心,不能缺斤少两,得实在。
傍晚时分,宋运辉的电话打了进来,背景里有轮船鸣笛的声音:“东海厂的出口订单被退了三成,外汇账户被冻结,我把能抵押的都抵押了,还是差五千万流动资金,难啊。”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你现在也难,就……问问,实在不行就算了。”
“明天让财务打八千万到你账户,人民币。”杨巡看着桌上的杆秤,秤星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不用抵押,算我入股东海厂的新产品研发,就那个节能冰箱,我觉得靠谱,有前途。”
“杨巡……”宋运辉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这是……雪中送炭啊。”
“1988年我在扬子街被工商查抄,是你偷偷塞给我两百块钱让我跑路,救了我一命。”杨巡笑了笑,指尖划过秤杆上的刻度,“那时候你说,做生意跟办厂一样,得有点底气。现在我借你点底气,应该的,应该的。”
夜色渐深,香港的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杨巡站在交易大厅的散户区,看着电子屏上不断跳动的绿色数字,像无数只萤火虫在黑暗里挣扎,让人心里堵得慌。一个穿花衬衫的老头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后生仔,索罗斯有几百亿美金,你这点钱不够看的,别硬碰硬。”
“阿伯,1949年解放军过长江,国民党说有美国撑腰,结果呢?还不是输了。”杨巡从口袋里掏出个咸鸭蛋,是杨母腌的,油汪汪的,“钱这东西跟人一样,站对了队才管用,没错。”他把鸭蛋掰成两半,递给老头一半,“尝尝?我妈说咸蛋配白粥,越吃越有,吉利。”
老头愣了愣,接过去咬了一口,蛋黄油溅在衬衫上,像朵黄色的花,挺显眼:“你妈说得对。1967年香港暴动,我爸囤了一仓库的米,后来成了百万富翁,有眼光。”他突然竖起大拇指,“后生仔,有你爸的样子,有种!佩服!”
凌晨一点,陈律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说,香港金管局宣布将隔夜拆借利率提高到10%,恒生指数反而跌得更凶了,让人揪心。杨巡却异常平静,让他把所有现金换成汇丰控股的股票,一股不剩,坚决得很。
“杨总,您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没听过‘围魏救赵’?”杨巡指着电子屏上汇丰的股价,“索罗斯做空港币,无非是想逼港府放弃联系汇率。但汇丰是香港的命根子,只要汇丰不倒,港币就倒不了,错不了。”他拿起桌上的杆秤,在灯光下晃了晃,“这秤当年称过假货,也称过良心,准得很,信它没错。”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寻建祥的老解放终于开到了香港码头,车斗里的现金箱堆得像座小山。他跳下车,裤脚全是泥,手里还攥着个保温桶:“杨哥,嫂子给的咸鸭蛋,一路颠得出油了,香得很。”
杨巡打开保温桶,咸香混着雨水的湿气漫开来,像极了当年在扬子街雨棚里闻到的味道,暖心。他拿起一个,对着初升的太阳看了看,蛋壳上的纹路像幅地图,从上海到香港,弯弯曲曲,却始终连着根,没断。
“建祥,你看那轮太阳。”他指着海平面上的红光,“不管下多大的雨,它总会出来的,错不了。”寻建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突然发现杨巡的眼角亮晶晶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有点动容。
交易大厅的电子屏在晨光中渐渐清晰,恒生指数在9000点附近开始企稳,汇丰控股的买盘突然多了起来,像潮水一样,挡不住。杨巡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不能松劲。但他不慌,因为怀里揣着母亲腌的咸鸭蛋,手里握着当年的杆秤,身后站着愿意开着破解放送钱来的兄弟,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啥都不怕了。
他掏出手机给梁思申发了条短信:“太阳出来了,来吃咸鸭蛋。”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电子屏上的汇丰股价跳了个红色的数字,像颗小小的火种,在风雨过后的黎明里,微微发亮,有了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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