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8月的香港,台风过后的空气里还飘着咸腥,带着股海的味道。维多利亚港的货轮鸣笛声此起彼伏,像在数着这座城市的心跳,一下一下,挺有劲儿。梁思申站在巡港资本的会议室里,指尖划过投影幕上的资金流向图——红色的箭头从东南亚涌向欧美,唯独杨巡的资金池里,蓝色的箭头正逆着潮流往恒生指数里扎,扎得又深又猛,看着都让人揪心。
“这是上周的交割单。”她把一摞单据拍在杨巡面前,指甲在“购入1000万股汇丰控股”的字样上戳得发白,“你知道国际投行怎么评价吗?他们说你是‘拿着手术刀参加巷战’,疯得有章法,但照样会死!跟送死没两样!”
杨巡刚从深圳仓库回来,衬衫领口还沾着橡胶碎屑,看着有点狼狈。他拿起单据翻了两页,突然笑出声,露出两排被烟渍染黄的牙:“1992年我在上海证券交易所门口,被黄牛追着骂‘傻缺’,因为我把所有认购证都攥在手里,死活不卖。现在这些投行,跟当年的黄牛也差不离,眼光就那样。”
“这不一样!”梁思申突然提高音量,会议室的空调出风口发出滋滋的杂音,听着烦人,“索罗斯的量子基金管理着千亿美金!你这点钱在他眼里,就是鱼缸里的虾米!塞牙缝都不够!”她抓起桌上的泰铢汇率表,狠狠揉成一团,“还有这个!空头浮盈己经够你买下半个巡天集团,你却非要换成远期合约!你到底想干什么?图啥啊?”
杨巡没接话,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些泛黄的纸条,都是老物件了。最上面那张写着“1986年3月,借寻建祥50元,买第一批电子表”,字迹歪歪扭扭,还洇着点酱油渍,看着挺有年代感。“你看这个,”他把纸条推过去,“当年我觉得50块是天文数字,能办天大的事,现在看泰铢空头那点钱,也差不多,没啥了不起。”
窗外突然掠过一架首升机,螺旋桨的轰鸣盖过了说话声,震得耳朵嗡嗡响。梁思申望着机身上“香港警务处”的字样,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金管局门口,看见防暴警察举着盾牌驱散抗议人群,橡胶子弹打在地上的声音,像极了小时候在美国听到的鞭炮声,挺吓人的。
“我让陈律师查过你的底细。”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1993年宏观调控,你把所有资产抵押给信用社,换来的钱全买了国库券。那年的通胀率是14%,所有人都以为你会破产,包括宋运辉,都替你捏把汗。”
杨巡正往雪茄烟嘴里塞烟丝,闻言手顿了顿:“运辉那时候忙着东海厂的技改,哪有空管我的死活,他自己都够忙的。倒是你,在美国读MBA的时候,会不会给教授讲‘中国个体户如何对抗经济周期’?估计他们听都没听过。”
“教授只教我们看K线图,讲那些理论。”梁思申从包里掏出个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里面传出索罗斯在国会听证会上的声音:“亚洲金融体系就像纸牌屋,轻轻一推就会塌。”她关掉录音笔,眼神亮得吓人,“这不是预言,是宣战书!人家根本没把咱们放眼里!”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寻建祥扛着个大麻袋走进来,帆布上印着“迅达物流”的字样己经磨掉了一半,快看不清了。“杨哥,你要的东西带来了。”他解开绳子,倒出一堆生锈的零件——是杨巡当年在扬子街摆摊用的三轮车链条,一节节都透着股机油味,一股老味道。
“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吗?”杨巡拿起根链条在手里晃了晃,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像风铃,“当年我骑着三轮车躲工商,链条断了就用这节焊死的继续跑,照样能挣钱。现在跟索罗斯较劲,也差不多道理——他有他的导弹,我有我的土炸药,谁怕谁啊。”
梁思申突然抓起链条往地上摔,哐当一声,惊得窗外的海鸟扑棱棱飞起一片,吓了一跳。“你以为这是过家家?闹着玩呢?”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戳出一个个小坑,“昨天泰国央行宣布放弃干预汇率,泰铢兑美元跌破40!你的远期合约浮盈一夜之间蒸发三成,再跌下去,巡天大厦都得拿去抵债!到时候看你咋办!”
“抵债就抵债,有啥大不了的。”杨巡弯腰捡链条,指腹在焊接口的毛刺上蹭得发红,“我妈总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青山不是楼不是钱,是咱手里的本事。1988年我在广州站被抢得只剩条内裤,不照样靠修彩电赚回第一桶金?人在,啥都能有。”
傍晚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落地窗上,把香港岛的夜景糊成一片光斑,啥也看不清。梁思申看着杨巡趴在资金表上写写画画,侧脸的轮廓在台灯下显得格外硬,像他办公室里那尊生锈的杆秤——当年在扬子街称彩电用的,现在被他当镇纸压着合同,挺有意义。
“东海厂的节能冰箱样品寄来了。”她突然开口,雨声好像小了点,能听清说话了,“宋运辉说要谢谢你那八千万,不然生产线就得停,撑不下去了。他还问……你是不是真有什么内幕消息,猜得那么准。”
杨巡的笔尖顿了顿,墨水在“恒生指数目标位8000点”的字样上洇出个小黑点,不太好看。“告诉他,我这内幕就是1993年的教训,血的教训。”他把笔一扔,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那时候多少厂子死在‘钱荒’上?现在我给东海厂的不是钱,是口气,跟当年寻建祥背我跳后窗那口气差不多,喘过来就好了。”
寻建祥突然从外面闯进来,雨衣上的水珠甩了一地,弄得满地湿滑。“杨哥,不好了!”他手里的卫星电话还在滋滋响,信号不太好,“广州仓库被围了!泰国经销商带着人来抢橡胶,说你用‘废纸’换他们的货,要讨说法!凶得很!”
杨巡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往外冲,经过梁思申时被拽住胳膊。她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里,力道大得不像个穿香奈儿套装的女人,挺使劲:“我跟你去!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深圳仓库的铁门被焊得死死的,外面的叫骂声隔着铁皮传进来,像群被惹急的野猪,嗷嗷叫。杨巡爬上堆成山的橡胶垛,看见泰国商人举着写有“骗子杨巡”的牌子,在雨里跳着脚骂,情绪激动得很。他突然扯开嗓子喊:“三个月!三个月后我用港币结账,按今天的汇率!少一分,我把巡天大厦的砖抠下来赔你们!说到做到!”
雨声里突然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是仓库里的工人在拍巴掌,给杨巡打气。梁思申站在垛子下,看着杨巡被雨水打湿的衬衫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脊梁骨,突然想起多年前在纽约,父亲指着华尔街的铜牛说:“真正的力量不在牛角,在牛蹄子底下的泥里,踏实。”
回香港的路上,车窗外的霓虹灯在雨幕里拉出长长的光带,挺好看。杨巡突然说:“我让陈律师把你的名字加到巡港资本的股东名单里了,占三成。”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你要是怕了,现在就能折现走人,我不拦着,绝不怪你。”
梁思申没说话,打开手机看了眼国际新闻——“印尼盾单日暴跌15%”的标题红得刺眼,触目惊心。她想起昨天收到母亲的邮件,说美国的亲戚都在抛售亚洲资产,只有她还守着这片风雨飘摇的市场,守着这个把三轮车链条当宝贝的男人,不知道是对是错。
“我在美国的房子挂牌了。”她突然开口,车碾过积水的声音哗啦啦的,“下周汇款到香港账户,全换成恒生指数ETF。”她看着杨巡突然僵住的侧脸,补充道,“别误会,我不是信你,是信1986年那个敢借50块钱闯江湖的小子,觉得他有种。”
车刚进香港地界,陈律师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声音抖得像筛糠,吓得不轻:“杨总!恒生指数跌破8000点了!汇丰控股停盘前跳水5%!国际评级机构把香港主权评级下调了!这可咋办啊!”
杨巡把车停在隧道口,雨刷器在玻璃上左右摆动,像在画着无穷大的符号,挺有意思。“告诉交易员,”他对着免提说,声音平静得吓人,“把巡天集团在上海的所有商铺抵押出去,能换多少港币换多少,全砸进去,别犹豫!”
挂了电话,梁思申突然笑出声,笑得肩膀都在颤,不知道是笑还是啥。“我爸说对了,”她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你这种人,天生就该在惊涛骇浪里游泳,游泳池装不下你,太屈才。”
杨巡发动汽车,隧道里的钠光灯一盏盏掠过,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挺好玩。“其实我也怕。”他突然说,方向盘在手里微微发颤,“1990年我在广州被高利贷堵在仓库,三天没敢合眼,那时候怕得想过跑路,觉得实在撑不下去了。”
“那现在呢?”梁思申问,挺好奇。
“现在啊……”杨巡望着隧道尽头的光亮,像望着1986年扬子街的路灯,心里亮堂,“现在知道怕也没用,不如把腰杆挺首了。你看这隧道,再长也有出口,就跟那些年的坎儿似的,总有过去的一天。”
出隧道时,天边正泛着鱼肚白,快天亮了。梁思申看着晨光里的中银大厦,突然想起杨巡办公室里那杆旧秤。秤砣磨得锃亮,秤杆上的星点却依旧清晰,像在数着那些从泥里长出来的日子——1986年的电子表,1992年的认购证,1997年的恒生指数,还有此刻,逆着潮流往前闯的勇气,啥都挡不住。
她拿出手机给纽约的父亲发了条短信:“我在香港找到了比华尔街更硬的骨头。”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车窗外的汇丰总行大厦刚好沐浴在第一缕阳光里,玻璃幕墙亮得像块刚淬过火的钢,透着股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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