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初的东海,秋老虎正烈,毒得很。厂区的香樟树被晒得蔫头耷脑,叶片卷成了小筒,一点精神都没有。宋运辉站在调度中心的大屏幕前,指尖重重戳在“出口订单取消率67%”的红色数字上,指腹的老茧在光滑的玻璃上蹭出细微的声响。身后的技术员们大气不敢出,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嗡嗡作响,像只困在铁笼子里的蝉,聒噪得烦人。
“泰国的那批压缩机,客户说宁愿赔违约金也不要了。”生产副总抹着额头的汗,衬衫后背洇出深色的云,一片一片的,“刚才银行又来电话,说我们的外汇担保额度被冻结了,下周一的工资怕是……悬了。”
宋运辉没回头,目光盯着屏幕右下角的小字——“东海牌冰箱欧洲经销商:暂停合作”。这行字像根细针,刺破了他半年来强撑的镇定。他想起三个月前在香港参加贸易展,杨巡举着杯香槟笑他“太保守”,说东南亚的订单要留一手。当时他还觉得是商人的过度警惕,现在才明白,那是挨过饿的人对饥荒的首觉,准得很。
“把库存清单调出来。”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抓起桌上的内部电话,“让财务科把所有能贴现的汇票都找出来,哪怕贴息三个点也要换成现金,一分都不能少。还有,通知工会,下午开全体职工大会,都得来。”
挂了电话,窗台上的仙人球突然倒了,是被他带起的风扫到的。瓷盆摔在地上裂成两半,土撒了一地,像摊开的地图,乱七八糟的。宋运辉蹲下身捡碎片,指尖被扎出个血珠,疼得他猛一哆嗦——这感觉跟1984年刚到金州厂,看见老水书记摔茶杯时一模一样,都是被逼到墙角的慌,心里头乱得很。
“宋厂,杨总那边……要不试试?”调度长递过来张皱巴巴的名片,边角都磨圆了,“上次他来考察时说,有困难可以找他,还留了私人号码,没记错的话是这个。”
宋运辉捏着名片,杨巡的字迹龙飞凤舞,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看着倒挺喜庆。他想起1988年那个雪夜,这小子揣着台被砸坏的彩电蹲在厂门口,眼睛亮得像两簇小火苗,说“宋大哥,帮我修修,不然这个年过不去了”。那时的杨巡,连修电视的零件钱都要赊,现在却成了能撬动数亿资金的人物,真是世事难料。
电话拨了三次才接通,背景里有哗啦啦的算盘声,像极了当年扬子街杂货铺的动静,亲切。“运辉?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杨巡的声音带着笑意,突然压低,“是不是东海厂有点紧?我刚在新闻上看见东南亚那边……不太平。”
宋运辉的喉结滚了滚,突然说不出话。他这辈子向人低过头吗?在金州厂跟老水书记争技改方案时没有,在部里汇报东海项目被质疑时没有,可现在对着电话那头的杨巡,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又酸又涩,说不出的滋味。
“需要多少?”杨巡没再追问,算盘声停了,“人民币还是美金?我这边刚到了批橡胶,能抵押出点现金流,应应急没问题。”
“五千万……人民币。”宋运辉盯着地上的仙人球,土己经被晒干了,“我知道这不合规矩,国企向民企借款……有点犯忌讳。”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杨巡笑了,背景里传来寻建祥的大嗓门,好像在骂谁把橡胶堆歪了,吵吵嚷嚷的,“明天让财务总监来香港,我让陈律师准备合同。利息按银行基准利率,不用抵押,就凭你宋运辉这三个字,我信得过。”
宋运辉猛地抬头,窗外的阳光刚好照在他脸上,烫得像火烧,火辣辣的。“杨巡,这……太谢谢你了。”
“1988年你借我那两百块,按现在的利息算,够买半台冰箱了吧?”杨巡的声音突然软下来,“那时候你说,搞工业得有点韧性,不能一摔就碎。现在我借你点韧性,应该的,应该的。”
挂了电话,调度中心里静悄悄的,只有中央空调还在嗡嗡叫,更显冷清。宋运辉看着屏幕上的库存清单,突然抓起笔在“节能冰箱生产线”那行打了个勾。“通知研发部,”他对着麦克风说,“把这条线的产能提上来,材料不够就用国产替代,哪怕成本高三个点,也得干。”
下午的职工大会开得像场闷雷,压抑得很。宋运辉站在主席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突然想起刚进厂时,老工人告诉他“厂子就是棵大树,根扎得深,再大的风也吹不倒”。现在这棵树的根被虫蛀了,得靠自己这群人用手把虫子抠出来,一点点来。
“我知道大家怕。”他扯开衬衫领口,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黏糊糊的,“但1985年我们能从零建起第一条生产线,现在就能从东南亚的泥里爬起来!杨巡,就是当年在厂门口修彩电的那个个体户,今天给我们投了八千万,不是借,是入股我们的节能冰箱!”
台下突然爆发出掌声,像久旱后的雷阵雨,来得猛。宋运辉看见角落里的老焊工老王抹了把脸,那双手焊过无数条管道,此刻正攥成拳头,使劲得很。他想起杨巡说的“韧性”,大概就是这样——不是钢铁的硬,是橡皮筋的弹,能弯,但不断,有股劲儿。
晚上回到办公室,宋运辉翻开抽屉里的旧相册。第二页是1990年拍的,他穿着工装,身边站着杨巡,这小子还穿着喇叭裤,手里举着台彩电,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傻气又精神。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杨巡写的:“宋大哥说,好好干,以后能用上自己造的冰箱。”
电话响了,是妻子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刚才去银行取退休金,说好多人在排队,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没事,别瞎想。”宋运辉着照片上的杨巡,指尖划过那台彩电,“我刚跟杨巡通过电话,他说香港的恒生指数开始企稳了。再说,我们的节能冰箱在国内卖得好,昨天北京的经销商还来电话要加货呢,忙都忙不过来。”
挂了电话,宋运辉从保险柜里拿出份文件,是杨巡托人送来的“巡天集团入股协议”。最后一页的签名处,杨巡的名字龙飞凤舞,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冰箱图案,挺有意思。他突然想起杨巡说的:“别管东南亚那些事了,把国内的市场做扎实。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总会想买台好冰箱的,错不了。”
深夜的厂区格外静,只有节能冰箱生产线还在亮着灯,透着股劲儿。宋运辉走在车间里,看着机械臂有条不紊地工作,突然觉得这声音比任何豪言壮语都让人踏实。他想起杨巡说要在上海开“节能家电体验店”,让老百姓摸摸看看,知道国产货不比进口的差,有骨气。
手机突然震动,是杨巡发来的短信,就西个字:“货己发出。”后面跟着个笑脸,跟名片上的一模一样,看着暖心。宋运辉望着窗外的星空,突然明白,所谓的韧性,从来不是一个人硬扛,是你帮我一把,我拉你一下,像东海的浪潮,一波推着一波,再大的礁石也能绕过去,往前奔。
第二天清晨,宋运辉站在厂门口,看着第一批节能冰箱装上货车。车身上刷着新广告:“东海制造,节能省电,适合中国家庭”,醒目得很。他想起杨巡说的,要把这广告打到扬子街去,让当年看着他修彩电的老街坊都瞧瞧,咱自己也能造出好东西。
货车鸣笛出发时,宋运辉的手机响了,是银行行长打来的,语气透着惊喜:“宋厂,你们的外汇额度解冻了!上面说……有民营企业愿意为你们担保,真是没想到……这可太好了!”
宋运辉没说话,只是望着货车远去的方向。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像1988年那个雪后初晴的早晨,他把两百块钱塞进杨巡手里时,这小子眼里的光。那光从来没灭过,现在变成了燎原的火,在东南亚的风雨里,烧得正旺,挡都挡不住。
他拿出手机给杨巡回了条短信:“树的根,我们一起守。”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车间里传来欢呼——第一条节能冰箱下线了,银白色的外壳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块刚炼出来的钢,带着中国人自己的温度,热乎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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