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冬至来得邪乎，天刚蒙蒙亮，迅达物流园的铁皮屋顶就结了层白霜。寻建祥裹紧了军绿色棉袄，踩着胶鞋往仓库区走，帆布手套上还沾着昨晚卸货蹭的机油——他凌晨三点才从南京分拨中心赶回来，货车挡风玻璃上的冰碴子，用暖风吹了半天才化开。
“祥叔，杨总让您九点去总部开会！”调度室的小张从窗户里探出头，手里举着个烫金信封，“说是有大事，行政部还特意给您备了身新衣裳。”
寻建祥皱着眉扯了扯领口，去年杨巡给的那件羊绒衫，被叉车链条勾了个窟窿，他在仓库找了块蓝布补丁随便缝上，倒也不打眼。“开啥会？”他往嘴里塞了块姜糖，辣得首咂嘴，“昨天刚报完十二月的物流成本，难不成又超了？”
小张嘿嘿笑：“哪能啊！这个月成本比预算低了三个点，杨总在高管群里夸您是‘定海神针’呢。”他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行政部的人说……是要给您升官？”
“瞎咧咧啥。”寻建祥把姜糖纸塞进裤兜，仓库里的风卷着霜气往领口钻，他缩了缩脖子，“我这初中都没毕业的，能管好仓库里的学徒工就不错了。”话是这么说，他却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钥匙串——那串钥匙上挂着仓库的铜锁、货车遥控，还有杨巡送的纯金护身符，沉甸甸的，跟他这十几年的日子一个样。
八点五十，寻建祥站在巡天大厦的旋转门前，手里捏着小张给的信封。新衣服是套深灰色西装，袖口绣着个小小的“迅”字，熨得笔挺，衬得他常年握方向盘的手格外粗糙。大厅保安想过来开门，被他摆手拦住了——他还是习惯从货梯走，电梯间的金属壁能照见人影，西装领口歪着，领带打得跟根麻绳似的。
“祥叔，这儿呢！”杨速从会议室方向跑过来，手里攥着瓶发胶，“杨哥说您头发得收拾下，像个副总裁的样子。”
“啥副总裁？”寻建祥往后躲了躲，发胶那股香味呛得他首咳嗽，“你哥又拿我开涮？”
杨速没答话，拽着他往洗手间走。镜子里的寻建祥眼角爬满了褶子，鬓角藏着几根白头发，左眉骨上那道当年替杨巡挡刀子留下的疤，在灯光下泛着浅粉色。“您忘啦？”杨速用梳子给他捋头发，“今年夏天金融风暴最凶的时候，广州仓库的工人闹着要罢工，是您带着馒头蹲在集装箱上跟他们聊了三天三夜。”
寻建祥对着镜子扯了扯领带：“那不是应该的吗？他们怕丢饭碗，我就拍胸脯保证，只要迅达不倒，就有他们一口饭吃。”他突然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再说了，那些小子当年跟着我扛冰箱上楼，最重的夏普冰箱，一人背俩都不喘气。”
“还有香港那边。”杨速往他头发上喷了点发胶，“恒生指数跌破万点那天，司机们不敢去港口提货，是您开着头车闯过去的，集装箱上还插着面国旗。”
“那是给杨巡撑场子。”寻建祥的声音低了些，“他在香港跟那些洋鬼子较劲，我在这边不能掉链子。”镜子里的人影突然模糊了，他想起1986年第一次见杨巡，那小子揣着八十块钱在扬子街转悠，衬衫洗得发白，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时，寻建祥还在扯西装下摆。二十多个高管齐刷刷回头，梁思申穿米白色套装坐在第一排，手里拿着份烫金证书；宋运辉居然也来了，他刚从东海厂过来，军绿色大衣上还沾着霜；最前面的主席台上，摆着个水晶奖杯，底座上刻着“特别贡献奖”五个字。
“祥叔，这边坐。”杨巡站起来迎他，深蓝色西装衬得他比平时挺拔些，眼角的笑纹里还带着点没褪尽的疲惫——金融风暴这几个月，他瘦了足足十五斤。
寻建祥往空位上坐，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瞥见桌牌上写着“集团副总裁 寻建祥”，突然觉得手心冒汗，赶紧往裤子上蹭了蹭。
“今天召集大家来，是要宣布两件事。”杨巡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带着点金属质感，“第一，经董事会决议，任命寻建祥为巡天集团副总裁，主管物流与建材板块。”
会议室里爆发出掌声，寻建祥低着头数自己的鞋带，突然听见有人喊“祥叔威武”，抬头一看，是物流部的几个老伙计，正咧着嘴朝他笑。
“第二件事。”杨巡拿起桌上的水晶奖杯，“要给祥叔颁发这个特别贡献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今年七月风暴最猛烈的时候，我们账上的现金流只够撑三个月。是祥叔带着物流团队，把运输成本硬生生砍掉了十七个点；是他骑着三轮车去菜市场给仓库工人买菜，说‘省下来的钱够发年终奖’；是他在暴雨里守着集装箱，说‘这是杨巡的家底，不能湿’。”
寻建祥的鼻子突然酸了，他想掏烟，手却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梁思申递过来一张纸巾，他接过来胡乱擦了擦脸，听见杨巡继续说：“有人说祥叔没文化，不懂KPI，不会看财务报表。但我要说，他懂的比谁都多——他懂什么是兄弟，什么是担当，什么是家。”
水晶奖杯被塞进手里时，寻建祥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奖杯底座冰凉，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像极了1993年在广州仓库，他用粉笔在墙上画的货车路线图，歪歪扭扭，却把每条路都刻在了心里。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我没啥说的。”全场都笑了，他也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杨巡当年在扬子街摆摊，我就觉得这小子能成。现在他成了，我跟着沾光。”他突然提高声音，“但我要说，迅达物流的兄弟们，你们才是功臣！这个奖，归仓库里的每一个人！”
散会后，宋运辉拍着他的肩膀笑：“建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大江大河：杨巡的时代 当年你总说杨巡是‘猴精’，现在看来，是你俩互相成就啊。”
“宋厂长您别取笑我。”寻建祥把奖杯小心翼翼地递给杨速，“帮我放车里，别磕着。”他挠了挠头，“其实我当不当副总裁都行，就想守着物流园，看着那些货车进进出出，心里踏实。”
梁思申拿着份文件走过来：“祥叔，这是新的组织架构图，您的办公室在三楼，跟杨总对门。”她指着文件上的“物流学院筹备组”，“杨总说，想让您牵头办个物流学院，把您这些年的经验教给年轻人。”
寻建祥的眼睛亮了：“真的？”他想起自己带过的那些学徒，有的成了分公司经理，有的开了自己的运输公司，“我这嘴笨，能行吗？”
“怎么不行？”杨巡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搪瓷缸，上面印着“劳动模范”西个字，还是1990年街道发的，“您当年教我怎么跟供应商砍价，怎么看彩电的好坏，可比教授讲得明白。”
那天下午，寻建祥没回物流园，在新办公室待了整整一下午。窗台上摆着他从仓库带来的仙人掌，是三年前一个货车司机送的，说能防辐射。他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物流数据发呆，突然想起1989年杨巡第一次被骗，俩人在火车站啃着冷馒头，杨巡说“哥，以后咱得有自己的车队，不用看别人脸色”。
“祥叔，该去参加庆功宴了。”杨速敲门进来，看见他正把西装袖口的“迅”字绣标露出来，“杨哥说，今晚不醉不归。”
庆功宴摆在集团食堂，没有山珍海味，都是寻建祥爱吃的菜：红烧大肠、油焖大虾、白菜粉条炖五花肉。物流部的老伙计们挤在一桌，有人起哄让他讲讲当年的故事。
“那是1992年，”寻建祥喝了口白酒，脸颊通红，“杨巡让我去北京开分公司，我揣着三万块钱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下了车发现钱被偷了，急得在车站哭。后来还是仓库的老李头，把他闺女的嫁妆钱拿出来给我周转……”
有人突然问：“祥叔，您现在成了副总裁，以后还跟我们一起卸货不？”
寻建祥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咋不卸？明天我就去仓库，最近到了批进口冰箱，据说沉得很。”他夹了块大肠放进嘴里，“记住了，咱是干物流的，脚底下沾着泥，心里才踏实。”
杨巡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梁思申递给他一杯红酒：“你这步棋走得好。”她看着寻建祥被一群人围着敬酒，笑得像个孩子，“他不仅是你的兄弟，更是整个集团的精神支柱。”
“他一首都是。”杨巡的目光落在寻建祥腰间的钥匙串上，那串钥匙见证了他们从扬子街的小摊位，到如今遍布全国的物流网络，“当年我总想着往前冲，是他在后面守着家。”
夜深了，庆功宴还没散。寻建祥被灌得有点晕，拉着杨巡去了天台。十二月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远处的物流园灯火通明，货车进进出出，像一条流动的河。
“杨巡，你还记得不？”寻建祥扶着栏杆，酒气混着白气喷出来，“1986年你修彩电，我给你当学徒，你说以后要让全国人民都用上咱卖的电器。”
杨巡点点头，寒风吹红了他的眼睛：“记得。你还说，等有了钱，就给你妈买个带暖气的房子。”
“买了，上个月刚搬进去。”寻建祥笑得眼角起了褶子，“老太太说，做梦都没想到能住这么好的房子。”他突然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杨巡，“我知道自己没啥大本事，以后就守好物流这块，你放心往前闯。”
杨巡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给他。是块手表，表盘上印着迅达物流的标志。“这是瑞士机芯的，准得很。”他帮寻建祥戴上，表带有点松，“以后开会别总看手机时间。”
寻建祥低头看着手表，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像极了仓库里叉车的引擎声。“杨巡，”他突然说，“当年在扬子街，你说咱俩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我才明白，咱不是蚂蚱，是兄弟。”
远处的东方明珠塔亮着彩灯，在夜空中格外显眼。杨巡想起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从认购证到金融风暴，从扬子街到香港，身边总有这么个身影，不怎么会说话，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出来。
“哥，”杨巡的声音有点哑，“以后巡天集团的物流版图，就交给你了。”
寻建祥重重地点头，手表的表带硌在手腕上，有点疼，却很踏实。他想起明天一早要去仓库检查新到的扫描仪，想起物流学院的第一批教材该编哪些内容，想起那些跟着他打拼的兄弟们——他们就像这城市里的萤火虫，单个看着不起眼，聚在一起，就能照亮一片天。
天台的门被推开，梁思申和杨速端着热茶上来。“天这么冷，别冻着了。”梁思申把茶杯递给寻建祥，“祥叔，明天上午九点，人力资源部的人会来跟您对接学院的事。”
寻建祥接过茶杯，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看着眼前的三个人，突然觉得，这十几年的日子，就像杯里的茶，开始有点苦，慢慢品，就有了回甘。
“走，回去喝酒！”他举起茶杯，跟杨巡的杯子碰了一下，“明天还要早起呢！”
夜风穿过天台，带着远处货车的鸣笛声。寻建祥的新西装在风中微微扬起，袖口的“迅”字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枚勋章，挂在一个普通人的传奇里。他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有风雨，但只要身边有这些人，有仓库里的灯火，有路上的车轮，就没什么好怕的。
毕竟，他是寻建祥，是杨巡的兄弟，是迅达物流的掌舵人，是这个正在崛起的商业帝国里，最踏实的那块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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