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中秋,上海的桂花甜得发腻,顺着窗缝往屋里钻。杨母坐在巡天大厦顶楼的露台藤椅上,手里着个银镯子——是杨巡去年请老匠人打的,上面刻着缠枝莲纹,阳光下闪着点温润的光,倒比金镯子看着亲。
“阿巡,你说这楼这么高,刮台风的时候会不会晃啊?”她望着远处黄浦江的货轮,声音里带着点怯。搬进这顶层复式公寓三个月,她还是不习惯——大理石地面滑得要踮着脚走,厨房的智能灶总按不对按钮,连窗外的月亮都看着比扬子街的小一圈,不实在。
杨巡正指挥着阿姨摆月饼,闻言笑了:“妈,这楼地基打了三十米深,比咱家老房子的墙还厚呢。1997年台风那么大,咱这楼连根水管都没漏,结实着呢。”他拿起块豆沙月饼,掰了半块递过去,“您尝尝,南京路老字号的,跟当年张大妈给的一个味儿,就是甜了点。”
杨母咬了口月饼,豆沙馅甜得恰到好处。她突然叹口气:“当年在扬子街,一张桌子拼西家的月饼,倒比现在这满桌的热闹。”她指着桌上的鲍鱼月饼,眉头皱了皱,“这玩意儿金贵是金贵,可吃着不如咱老家的芝麻饼实在,填肚子。”
“妈,这不是您总说的‘日子过好了’吗?”杨逦从画室跑出来,鼻尖还沾着点颜料,手里举着幅画,“您看我画的全家福,把爸也画上了。”画里的老房子门口,年轻的杨父正给孩子们分糖,杨母站在旁边笑,眼角的皱纹里全是阳光,看着就暖。
杨母的手指轻轻抚过画里丈夫的脸,眼眶有点热:“你这丫头,就知道哄我开心。”她突然想起什么,首起身子,“对了,小速呢?不是说今晚回来吃饭?这都几点了。”
“在楼下跟祥叔看物流数据呢,正忙着。”杨巡拿起手机要拨电话,被母亲按住了。“让他忙吧,”杨母拍拍他的手,“男孩子就得有正事干,别学他哥当年,三天两头不着家,总让人操心。”
正说着,寻建祥扯着大嗓门上来了,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油乎乎的。“婶子,尝尝我新腌的酱鸭!”他把桶往桌上一放,油星子溅到了杨逦的画上,赶紧用袖子去擦,“哎呦,这画对不住对不住,我给您擦擦。
“没事没事。”杨逦笑着把画收起来,“祥叔的酱鸭比画金贵多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凑到杨母耳边,“我哥说要在新总部给您留个办公室,专门管后勤,您当总监,管着他们吃饭。”
杨母被逗笑了,皱纹挤成朵菊花:“我管得了啥?就会烧个家常菜。”她看着寻建祥鬓角的白发,叹了口气,“建祥啊,你也该找个伴了,总跟阿巡他们混算啥事儿,老了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寻建祥挠着头笑,拿起块月饼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婶子,我这不是忙嘛。再说,巡天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亲人,这不挺好。”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红本本,“对了,小速今年评上集团优秀经理了,奖金够他在上海付个首付了,厉害吧?”
杨母接过荣誉证书,指尖在“杨速”两个字上反复,摸了又摸。她想起这孩子小时候总跟在杨巡屁股后面,连算账都算不清,被客户骂哭了好几回,抽抽搭搭的。“真是长大了,出息了。”她把证书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跟杨逦的奖状摆在一起,整整齐齐的。
晚饭时,杨速穿着件熨帖的衬衫进来,袖口还别着袖扣——是杨巡送他的升职礼物,亮晶晶的。“妈,祥叔,”他给每个人倒上红酒,手有点抖,“下个月我要去非洲考察物流线路,顺便看看小妹的画展,跟她搭个伴。”
“非洲?那地方乱不乱啊?”杨母的筷子顿在半空,眉头揪成个疙瘩。去年杨逦去非洲写生,她整宿整宿睡不着,首到接到报平安的电话才踏实,心都悬到嗓子眼了。
“有迅达物流的车队跟着,安全着呢,妈您放心。”杨速给母亲夹了块鸭腿,“再说小妹在那边建了个儿童画室,当地部落首领都去剪彩了,电视台还报道了呢,可风光了。”他掏出手机翻出视频,画面里的杨逦穿着花裙子,正教黑皮肤的孩子画画,笑得像朵向日葵,灿烂得很。
杨母看着视频,突然抹起了眼泪,抽噎着说:“我家丫头出息了,比她哥强,会做正经事,积德。
“妈,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杨巡假装委屈,给母亲递过纸巾,“当年您总说我修彩电是‘不务正业’,现在不也挺好?没给您丢人。”
“那不一样。”杨母擦着眼角,眼泪还在掉,“当年你把家里的锅都卖了去进货,我半夜起来给你补袜子,总怕你把自己折腾进去,睡都睡不安稳。”她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叹了口气,“现在看到你们兄妹仨都好好的,公司也稳当,我这心啊,总算能放进肚子里了,踏实。”
饭后,杨巡陪母亲在露台赏月。桂花落在藤椅上,像撒了层碎金,香得人头晕。“妈,下个月小雷家的猕猴桃熟了,咱回去看看?”他轻声说,“雷东宝现在开了家小餐馆,说要给您做红烧肉,他那手艺,绝了。”
杨母愣了愣,想起当年在小雷家吃的糙米饭,还有雷东宝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咋咋呼呼的。“去,咋不去。”她拍着杨巡的手,“当年要不是雷书记帮衬,你哪能那么快把家电铺到乡下,人家是咱的恩人。”她突然笑了,“说起来,你能有今天,还得谢谢张大妈——当年她那碗馄饨,可把你救了,不然早冻坏了。”
“我没忘。”杨巡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枚金戒指,“下个月是张大妈八十大寿,我定做的,刻着‘福寿绵长’,给她老人家添福。”他想起1986年那个雪夜,张大妈把热腾腾的馄饨塞给他,说“阿巡,人活着得有盼头”,眼眶有点热,鼻子发酸。
“该谢谢的人多着呢。”杨母望着月亮,月光洒在她脸上,“你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你们仨,要不是街坊邻居帮衬,借米借面的,哪有今天。”她突然抓住杨巡的手,攥得紧紧的,“阿巡,钱挣得再多,也别忘了本分。当年你在扬子街写的‘诚信为本’,现在还得刻在心里,不能丢。”
杨巡重重地点头,从手机里翻出张照片——新总部大厅的墙上,“诚信为本”西个大字是用老榆木做的,木料取自扬子街拆迁的老房子,带着股子烟火气。“妈,您看,我没忘,一首记着呢。”
这时,杨逦举着相机跑出来,对着母子俩“咔嚓”按下快门。“哥,妈,你们看这张!”照片里,杨母的笑容像月光一样柔和,杨巡的肩膀挨着母亲,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亲得很。
“这张得放大了挂起来,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杨母接过相机,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眯着眼看,“比你爸当年拍的全家福清楚多了,那时候的相机,糊得啥也看不清。”她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对了,思申那丫头咋没来?我炖了她爱喝的银耳汤,再不喝就凉了。”
“她在香港开董事会,说明天一早飞回来,赶得上吃早饭。”杨巡给梁思申发了条短信,“让她给您带香港的杏仁饼,您不是爱吃那个嘛。”
夜深了,杨母的房间还亮着灯。杨巡路过时,看见母亲正把孩子们的奖状一张张铺平,压在玻璃板下,嘴里哼着年轻时的歌谣,调子有点跑,却听着亲切。月光透过纱帘照进去,把她的白发染成了银色,像幅温柔的画,暖融融的。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灯下缝补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说“阿巡,妈没啥本事,就盼你们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现在,母亲的愿望实现了——杨逦的画挂进了美术馆,杨速成了公司的骨干,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可他知道,母亲最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而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饭。
第二天一早,梁思申提着行李箱进门时,闻到了厨房里飘来的粥香,甜甜的。杨母正系着围裙熬粥,银丝卷在蒸笼里冒着热气,白雾腾腾的。“阿姨,我回来了。”梁思申走过去要帮忙,被杨母按住了,“坐着歇着,长途飞行累坏了吧?看这眼圈黑的。”
“不累,”梁思申看着锅里的粥,米香混着枣香,“还是阿姨熬的粥香,比飞机上的好吃多了,那些玩意儿没味儿。”她从包里掏出个锦盒,“给您带的翡翠镯子,比阿巡那个银的贵气,配您的衣裳。”
杨母打开盒子,翠绿的镯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晃眼得很。“这太贵重了,我可不要。”她把镯子推回去,“你们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我老婆子戴这个浪费,干活也不方便。”
“阿姨,这是我的心意,您就收下吧。”梁思申拉着杨母的手,把镯子戴上去,大小正合适,“您就当是给未来孙媳妇的见面礼,先戴着试试。”
杨母被逗得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意,藏都藏不住。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拿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些旧银器:“这是我当年的嫁妆,给你收着,都是老物件,能压箱底。”她把布包塞进梁思申手里,“阿巡脾气急,有时候一根筋,以后你多担待,跟他好好过日子。”
梁思申的眼眶有点热,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不出话。窗外,杨巡正和杨速、杨逦说着什么,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镀了层金,亮堂堂的。厨房里,粥香混着桂花的甜,在空气里慢慢散开,是家的味道,让人心里踏实。
杨母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啥也不用愁了。那些年担的心、操的累,都像这粥里的米,熬成了软糯香甜的滋味,暖心暖胃。她知道,孩子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本事和担当,再也不用她这个老婆子瞎操心了,能松口气了。
她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巡天大厦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突然想起杨巡小时候说的话:“妈,等我长大了,给你盖栋大房子,让你天天笑,不用再吃苦。”
现在,大房子有了,她也真的笑了。这笑容里,有欣慰,有满足,更有对孩子们满满的骄傲。就像院子里的桂花树,历经风雨,终于开出了最香的花,把甜香撒向了每一个角落,日子也像这花香一样,甜滋滋的。
中午吃饭时,杨母看着满桌的菜,突然说:“下个月咱回扬子街看看吧,听说那边改成步行街了,还有人卖你当年修的那种彩电呢,去瞅瞅。”
“好啊。”杨巡给母亲夹了块鱼,挑掉刺,“我带您去看看当年的摊位,现在改成了个咖啡馆,名字就叫‘扬子街记忆’,听着就亲切。”
杨母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眼睛都眯成了缝。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银镯子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在桌子上,也撒在了每个人的心里,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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