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深处，积年累月的香灰厚如绵雪，没及脚踝时竟生出几分陷足的滞涩。凌云蜷身躲在供桌之后，紫檀木的冰凉透过薄薄的飞鱼服渗进来，与鼻尖萦绕的沉檀香混在一起，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殿内铜鼎正燃着香，严嵩苍老的声音裹着谄媚，在梁柱间嗡嗡作响：“陛下，此龙涎香乃暹罗三年一贡的珍品，燃之可通神窍，久用必能助您脱胎换骨，得道成仙……”
凌云指尖在袖中蜷了蜷，想起周晚昨夜在暗巷里说的话——“铜鼎下有暗格，真的龙涎香在那儿，严嵩用采办库的劣香换了贡品，账册都在我哥书房”。他借着众人跪拜时袍角掀起的阴影，指尖悄然探进铜鼎下的香灰，触到一块松动的砖。指尖用力一抠，果然摸到个冰凉的物件，是只巴掌大的青瓷瓶，瓶身带着细密的冰裂纹。
塞子刚拔开一线，冷冽的异香便破口而出，像雪后松林里的风，清透得能涤荡肺腑，与采办库那些甜腻如蜜、混着油脂气的假货截然不同。
“谁在那里？”
王瑾尖利的喝声骤然刺破寂静，像把淬了冰的锥子。凌云心头一紧，攥紧瓷瓶翻身跃上横梁。供桌的锦布被带起一角，扫过烛台时溅出几点火星，落在严嵩花白的鬓角上。
老贼猛地回头，脸色铁青如铁，手里的香“啪”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在明黄的龙纹地毯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拿下他！”他嘶吼着，声音里抖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像是被踩中了七寸的蛇。
刀光从西面涌来，锦衣卫兵士的靴底碾过香灰，发出簌簌的声响。凌云踩着横梁疾跑，飞鱼服的下摆被穿堂风掀起，猎猎作响，倒像是只折了翅的鸟，明明在飞，却带着坠向深渊的沉。他眼角余光瞥见殿外冲进来一道身影，是周冲——他手里的绣春刀正劈开人群，刀身上的血迹在摇曳的烛火里亮得刺眼，不知是方才巷战留下的，还是新添的伤。
“接住！”凌云扬手将青瓷瓶扔过去。
周冲踉跄着伸手，指节刚要触到瓶身，一支冷箭突然破空而来，“噗”地穿透他的肩膀。箭矢带着倒钩，穿透皮肉时带出的血珠溅在青瓷瓶上，像骤然绽开的红梅，艳得让人眼晕。
混乱中，王瑾像条疯狗似的扑过来抢瓷瓶。凌云从横梁上纵身跃下，靴底重重踹在他胸口，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像是冻裂的冰面。王瑾倒在地上，喉头嗬嗬作响，手指徒劳地指着铜鼎，眼睛瞪得滚圆，最后头一歪，目光还死死粘在殿顶的金龙浮雕上，像是要把那龙纹刻进骨头里。
严嵩趁机往殿外挪，却被一道纤细的身影拦住。是周晚，小姑娘不知何时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账册，指节泛白，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却字字清亮：“你的罪证都在这儿！采办库的亏空，贡品的去向，一笔一笔都记着！”
严嵩的脸瞬间扭曲成恶鬼模样，枯枝似的手猛地去抢。周冲忍着剧痛，将绣春刀掷了出去——刀柄“咚”地砸在严嵩的膝弯，老贼“噗通”一声跪下，账册从周晚手里滑落，散了一地。那些用金粉写就的字在火光里闪闪烁烁，倒像是无数双眼睛，正从暗处冷冷地盯着这殿里的狼藉。
晨光不知何时从殿门挤了进来，斜斜落在凌云脸上，带着秋阳特有的暖。他捡起青瓷瓶，冷香依旧，只是瓶身上的血痕己凝成暗红。周冲靠在廊柱上，用布巾死死摁着伤口，却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这下，能给周显一个交代了。”
远处传来钟鸣，一声，两声……一共九下，是早朝的钟声。凌云望着殿外的朝阳，飞鱼服前襟的血迹被晨光染成深褐，像干涸的河床。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皇城的阴影里，那些藏在香灰下、账册里、龙纹后的秘密，还有无数个，正等着他们手里的绣春刀，一下下剖开。
但此刻，他握着瓷瓶，听着周晚蹲在地上，一边拾账册一边小声念着上面的字，突然觉得，这秋阳落在身上，竟比任何时候都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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