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钟鸣落尽时，皇城的角楼正浸在初升的日光里，飞檐上的兽吻镀着层金辉，倒像是昨夜那场血雨从未淋过。凌云站在祭坛殿门内，望着廊下被晨光拉长的影子，忽然觉得飞鱼服上的暗红血迹有些灼人。
周冲己被抬去太医院，临行前攥着凌云的手腕，指腹碾过他手背上的擦伤：“盯着账册，别让严嵩的人动了手脚。”少年的指节还在抖，不是因为疼，是后怕——方才若慢半分，周晚举着账册冲向严嵩时，那老贼袖中藏着的短匕，怕是己扎进小姑娘心口。
“周显的案子，还差最后一块拼图。”凌云低头看掌心，青瓷瓶的冰裂纹硌出的印子还在。瓶里的龙涎香是真的，冷冽香气里藏着极淡的硝石味，寻常人闻不出，可他在诏狱见过被硝石毒杀的死囚，那气味像附骨之疽，一旦记住就再难忘记。
周晚正蹲在地上捡账册，金粉写就的字迹沾了血污，她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却越擦越花。“这页记着去年腊月，严嵩让采办库往宫外运了三车‘香灰’。”小姑娘忽然抬头，鼻尖沾着点灰，“我哥说，那时候他刚查到祭坛的账不对，就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抓了。”
凌云接过那页账册，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焦痕——昨夜混乱中，火星子燎过账册，偏偏这页最关键的地方留着个黑洞。他忽然想起王瑾倒在地上时，喉咙里嗬嗬作响，手指分明是指着铜鼎旁的香灰堆。
“去看看香炉底下。”凌云拽着周晚往殿内走，靴底碾过香灰时，听见细微的“咔啦”声，像是踩着了碎瓷。供桌后的香灰被搅得乱七八糟，王瑾的尸身刚被拖走，地上留着个浅坑，坑底竟嵌着半块碎裂的瓦当，上面刻着个“密”字。
“这是司礼监的值房瓦当。”周晚突然按住他的手，“我哥以前说，司礼监的人往祭坛送东西时，都要在瓦当里藏字条。”她蹲下身，用发簪在浅坑周围刨挖，香灰簌簌落下，露出块巴掌大的青石板，板上刻着细密的纹路，竟是幅简易的地图，终点标着个“西”字。
“西苑。”凌云的指尖顿住。西苑的豹房是当今圣上常去的地方，严嵩总说在那里为陛下炼制丹药，难不成……他忽然想起那龙涎香里的硝石味，心口猛地一沉——硝石可制火药，也可混入丹药，慢性毒杀。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锦衣卫同知骆思恭，手里攥着块腰牌，铜鎏金的牌子在日光里晃眼：“凌云，陛下召你去西苑问话。”老同知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压低声音，“严嵩在御前哭诉，说你擅闯祭坛，杀了他的随侍王瑾。”
周晚的脸瞬间白了，攥着账册的手紧得发抖：“可是……”
“我去。”凌云打断她，将青瓷瓶塞进她手里，“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好，等周冲醒了，让他去诏狱找赵牢头，就说‘龙涎香里的硝石，该清算了’。”他扯了扯飞鱼服的领口，把散落的账册拢起来塞进怀里，转身时瞥见供桌角的血迹，忽然想起周冲肩上的箭——那箭簇的样式，不是锦衣卫的制式，倒像是……东厂的。
西苑的朱漆大门外，严嵩正候在石阶下，看见凌云过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丝阴鸷，却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凌校尉年少有为，只是可惜了王瑾，他跟了老夫三十年……”
“王瑾抢了贡品，意图弑杀同僚，按律当斩。”凌云目不斜视地走过，飞鱼服的下摆扫过老贼的袍角，带起股甜腻的香气——是采办库那些假的龙涎香，看来这老东西还在演戏。
豹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的甜气，呛得人喉咙发紧。当今圣上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看见凌云进来，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抬起：“你就是……从祭坛带回来龙涎香的校尉？”
“是。”凌云跪地时，余光瞥见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个银制药碗，碗底沉着些黑色的渣子，那颜色，像极了硝石燃烧后的余烬。
“严嵩说，你手里的是假货。”圣上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真的龙涎香，该是甜的，暖的，能让朕……成仙的。”
凌云从怀里掏出那页沾了血的账册，双手举过头顶：“陛下，真的龙涎香里掺了硝石，长期焚烧可致人虚损。严嵩用假货顶替贡品，将真货藏在祭坛，实则是为了……”
“放肆！”严嵩突然厉声打断，扑过来就要抢账册，“陛下，这竖子血口喷人！他勾结周显，意图污蔑老臣！”
就在此时，榻后的屏风突然“哐当”一声被撞开，周冲拄着根断矛闯了进来，半边肩膀的绷带己被血浸透，手里却举着个黑陶罐子：“这是从西苑药渣堆里找到的！里面全是硝石粉，还有司礼监的封条！”
罐子摔在地上，黑色粉末撒了一地，被穿堂风卷着，竟在日光里扬起细小的火星。圣上猛地坐首身子，指着严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溅在白狐裘上，像落了场红雪。
严嵩见状，竟从靴筒里抽出把短刀，疯了似的扑向圣上：“你不能死！你死了，谁还能护着我！”
刀光闪过的瞬间，凌云扑过去挡在圣上身前，飞鱼服的袖子被刀刃划开，血珠滴落在地，与地上的硝石粉混在一起。周冲掷出断矛，正中严嵩的手腕，短刀“当啷”落地，老贼惨叫着跪倒，头发散乱如鬼。
“带下去，关进诏狱。”凌云扶住摇摇欲坠的圣上，听见老同知在外指挥卫兵的声音，忽然觉得后颈有些凉——方才屏风后，似乎有双眼睛在看，那目光阴恻恻的，像藏在暗处的蛇。
圣上攥着他的手，掌心烫得惊人：“替朕……查清楚，西苑里的药，还有多少是假的。”
凌云点头时，瞥见圣上枕头下露出半张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个“魏”字。
暮色漫进西苑时，凌云站在药渣堆前，周冲正用树枝拨弄着那些黑色的余烬。“赵牢头说，周显的案子卷宗里，提到过一个叫魏忠贤的秉笔太监，总往严嵩府里送硝石。”周冲的声音有些哑，“我哥当年抓的采办库管事，临死前喊的就是这个名字。”
风卷着药渣飞过墙头，落在远处的宫道上，被巡逻卫兵的靴子碾成粉末。凌云望着暮色里渐渐模糊的宫殿剪影，忽然明白——祭坛的龙涎香只是个开始，这皇城深处，藏在硝石与药渣里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飞鱼服的伤口还在渗血，他却觉得浑身发烫。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明天去诏狱。”凌云弯腰捡起那半块刻着“密”字的瓦当，“该会会那个魏忠贤了。”
夜色渐浓，西苑的药味混着血腥味，在风里慢慢散开，像一场未完的余烬，等着被新的火星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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