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门的朱漆门槛被往来宫人的靴底磨得发亮，偏殿的门却总关着，门楣上悬着块褪色的“静思”匾额，像块被遗忘的旧牌。凌云推开殿门时，一股檀香混着金粉的气味扑面而来，殿内没点灯，只借着窗棂透进的天光，看见满墙的佛经——从《金刚经》到《心经》，密密麻麻抄在素色宣纸上，字迹温润如玉，却在转折处藏着不易察觉的锋芒。
怀恩就坐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石青蟒袍的下摆铺在青砖上，像摊没干透的墨。他手里捏着支紫毫笔，笔尖蘸着金粉，正往佛经上补写漏字，金粉落在纸上，泛着与太庙玉玺同源的冷光。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淡淡道：“凌佥事脚程快，比我预想的早了半个时辰。”
凌云的刀在袖中硌着小臂，指尖能摸到刀柄上的防滑纹。“沈学士的绝笔信，周显碑后的字，还有怀瑾构陷万贵妃的旧案——怀公公倒是坦荡。”他盯着佛龛前的长明灯，灯芯爆出个火星，映得怀恩的侧脸忽明忽暗。
怀恩终于放下笔，金粉在笔尖凝成个细小的珠，坠在纸页上，晕开朵金色的花。“翰林院那场火，是我祖父调御马监的人放的。”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前朝旧事，“沈学士在《宪宗实录》补遗里查到了‘万贵妃未害皇嗣’的证词，还找到了当年经手伪造罪证的老太监。我祖父怕他把事捅到御前，毁了怀家百年的根基。”
“百年根基？”凌云的刀“噌”地出鞘，寒光扫过满墙佛经，“靠构陷贵妃、焚烧典籍、滥杀无辜垒起来的根基？”
怀恩抬眼时，眸子里映着刀光，却没半分惧色。他指着佛经上用金粉描出的“因果”二字，那两个字被描得极深，纸背都透出了金痕：“万贵妃确实没下毒，可她当年将有孕的妃嫔尽数贬去冷宫，让宪宗膝下只剩独子，这是真的；我祖父伪造‘害皇嗣’的罪证，借朝臣之手扳倒万氏，让怀家从末流太监一跃成为司礼监掌印，这也是真的。”
他从佛龛最深处取出个紫檀木盒，盒锁早己锈死，上面刻着的“怀氏”二字被得发亮。打开时，里面是叠泛黄的纸卷——有怀瑾与老太监的密信，有御马监纵火的花名册，甚至还有当年用来伪造罪证的印泥残块，块上的朱砂早己褪成褐红，却仍能看出与宫中用印的同源痕迹。
“这些是怀家的罪证。”怀恩将木盒推到凌云面前，金粉染过的指尖在盒沿留下淡淡的印，“我祖父算准了万氏会复仇，却没算到百年后会牵连这么多无辜——陈子龙的三百将士，周显的性命，还有那些被卷进财源案的士绅，都是这盘棋上的碎子。”
窗外的风突然灌进来，满墙的佛经被吹得哗哗作响，纸页拍打在墙上，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怀恩望着佛龛里的长明灯，火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我十五岁进宫时，祖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怀家的富贵是血泡出来的，早晚要还。这些年抄经，不是为赎罪，是想看清——仇恨这东西，传三代就成了毒，再往下，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凌云的刀还指着地面，刀刃映出怀恩鬓角的白发——原来这日日侍立圣上身边的秉笔太监，也藏着这样一头风霜。他想起周显坟前的白菊，想起沈学士绝笔信上的泪痕，突然觉得那木盒重逾千斤。
“该怎么判，听凭圣上发落。”怀恩站起身，蟒袍上的金线在天光下闪烁，“只求凌佥事转告圣上，怀氏一族愿领全罪，别让这恩怨再缠上宫里的孩子。”
殿门在身后关上时，檀香与金粉的气味仍萦绕鼻尖。凌云回头望了眼那扇紧闭的门，仿佛看见满墙的佛经在风中翻动，字里行间都是百年前的宫墙暗影——有万贵妃的冷笑，有怀瑾的算计，还有无数在权谋里化作飞灰的冤魂。
长明灯的光晕在地上晃了晃，像谁在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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