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在明黄帐幔间蜷了蜷,便消散无踪。圣上指尖捏着怀恩罪证上的火漆印,那枚曾盖在无数密函上的“北镇抚司”朱印己泛出陈旧的暗红,仿佛还沾着当年诏狱里的血腥气。他抬眼看向案几另一侧,钱谦益呈上来的万氏阴谋录摊开着,泛黄的纸页上,陈子龙屈死狱中那天的天象被记成“白虹贯日”,墨迹洇透了三层纸背。
“都烧了吧。”
圣上的声音很轻,却让侍立的内侍浑身一震。鎏金火盆里的炭火正旺,罪证与阴谋录被一同投进去时,纸页先是蜷成卷,随后腾起幽蓝的火苗,将那些构陷、谋杀、权欲与鲜血,都烧成了漫天飞灰。有片灰烬借着穿堂风飘到圣上龙袍的下摆,像只苍白的蝶,旋即被他袖口带起的风卷走。
“陛下,”侍立一旁的钱谦益忍不住开口,“这些都是……”
“都是陈年的骨头渣子了。”圣上打断他,转身望向窗外。太和殿的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冷光,远处太庙的飞檐翘角正对着宫墙,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伏在云端。他的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疲惫,连鬓角新添的白发都跟着颤了颤:“你看那太庙,供奉了列祖列宗,可江山不是靠牌位撑着的。玉玺在交泰殿的金匣里镇着,百官在朝堂上站着,百姓在田埂上忙着,这就够了。翻这些旧账,除了让京城里的人夜里睡不着觉,还能有什么用?”
三日后的早朝,銮仪卫的静鞭响过第三声时,圣谕顺着丹墀一级级往下传。万氏余党凡三日内自缚宫门者,免死罪,发往辽东宁古塔为奴,子孙三代不得离境;怀氏一族无论老幼,革去所有功名爵位,录入《莠民册》,永不得应试入仕,家产半数充公,半数赈济江南水灾;陈子龙冤屈昭雪,追赠“忠愍”谥号,入乡贤祠供奉,其妻儿由户部按月供给米粮布帛,首至幼子成年。
旨意宣读时,丹墀下的官员们鸦雀无声,只有风卷着朝服下摆的簌簌声。钱谦益望着御座上那个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圣上还是太子时,曾在文华殿的雪夜里说“治国如烹小鲜,多搅则碎”,那时他只当是少年意气,此刻才品出几分沉甸甸的意味。
北镇抚司的后衙里,凌云正将最后一卷旧案推入紫檀木柜。卷宗封面用朱砂题着“万氏之乱”,蝇头小楷的卷末批注墨迹己干:“仇恨如附骨之毒,初时藏于肌理,待察觉时己蚀心腐骨。昔年万氏专权,怀氏构陷,皆因私怨起,终至朝野动荡。然冤冤相报何时了?唯存宽恕之心,方得解铃之道。”他指尖在“宽恕”二字上顿了顿,指腹触到纸页上凹凸的纹路,那是他昨夜写断了三支狼毫才定下的字句。
窗外的日头正盛,照得庭院里的石榴树影投在青砖地上,像幅被风揉皱的画。飞鱼服的下摆沾着些说不清的污渍,是大同城墙的灰,是江南雨巷的泥,还是宫墙暗影里的血?凌云低头拂了拂,却发现那些痕迹早己浸进了织锦的纹路里,像他腕上那道浅疤,明明结了痂,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
“凌天!”
周冲的大嗓门撞开了院门,他扛着的亮银长枪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枪尖挑着个红绸包裹的匣子,想来是前线递来的捷报。他大步跨进门槛时,枪杆在门框上磕出闷响,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刚从前线传的八百里加急!王将军在大同把鞑靼人打惨了!听说那首领被追得丢了镶金的头盔,光着脑袋跪在城下求和,连他娘传下来的狼皮帐都献出来了,说要年年给咱们上贡呢!”他说着就把长枪往墙角一戳,枪缨上的红绒簌簌落灰,在青砖地上积出一小撮红。
“仔细些,”周晚的声音从月亮门那边飘过来,她捧着个青瓷药罐,裙摆扫过阶前的蔷薇花丛,带起一阵甜香,“陆经历刚从宫里回来,说圣上选定了三月初三在天坛祭天,特意点了咱们锦衣卫护驾。他还说,这伤药得趁热敷,你上次在诏狱受的伤,可别落下病根。”
她把药罐放在案上,揭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药香混着蔷薇的甜气漫开来。凌云才发现她鬓角别着朵新开的蔷薇,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该是从后院的花丛里摘的。周晚的指尖掠过药罐边缘,轻声道:“陆大人说,祭天那日要穿新制的飞鱼服,还要佩上永乐年间传下来的绣春刀呢。”
凌云望着两人的笑脸,突然觉得飞鱼服上那些洗不掉的尘土都带着暖意。周冲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大同战场的情形,唾沫星子溅到枪杆上;周晚低头用银勺搅着药汁,发间的蔷薇随着动作轻轻颤动。他忽然想起很多画面:大同城墙的垛口结着冰碴,他曾在那里用牙齿咬开冻住的弓弦;草原的篝火噼啪作响,鞑靼人的胡笳声在夜色里像哭;江南的烟雨中,陈子龙的妻儿捧着他的牌位,雨水混着泪水淌在青石板上;宫墙的暗影里,万贵妃珠钗上的金光照着怀恩扭曲的脸,像幅狰狞的画。
这些画面都像书页里的故事,被风一页页翻过,却在纸页间留下深浅不一的折痕。就像他此刻望着院角那棵石榴树,去年结的果子被北镇抚司的小猫扒落,在树干上留下的爪痕,此刻正被新抽的嫩芽遮着,却终究是在了那里。
“凌天,想什么呢?”周冲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飞鱼服,“陆大人说,祭天之后,咱们可以去城外的醉仙楼喝一杯,他请客!”
凌云回过神时,周晚正把盛好的药汁递过来,青瓷碗沿还带着温热。他接过碗,望着两人眼里的光,突然笑了。远处传来更夫敲过巳时的梆子声,三响,清脆得像冰块撞在玉盘上。柜顶上的铜鹤香炉里,新燃的檀香正袅袅升起,缠着阳光,漫过满室的安宁。
他想,有些故事翻篇了,就该让它落在尘埃里。至于那些留下的痕迹,或许不是为了让人记恨,而是为了让人记得:安稳的日子,从来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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