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菜熬糖的土灶垒在行宫后墙根。石林攥着根秃头搅棍,盯着大铁锅里翻滚的紫红浆泡。他袖口早撸到肘弯,新杭绸袍子前襟溅满甜菜渣的黏汁,像打翻了胭脂盒。
“火头压住!”石林吼着往灶膛塞了把湿麦秸。白汽混着甜腻的焦糊味首冲鼻子。几个工部老匠人抻着脖子瞅锅里咕嘟冒泡的紫浆,眼珠子瞪得比铜钱大——甜菜疙瘩还能熬糖?闻所未闻!
朱棣抄着手在灶台边踱步,龙袍下摆沾了圈泥点子。他瞧着石林把熬稠的糖浆舀进粗陶盆,又抓了把石灰粉撒进去搅和。紫浆子渐渐褪成浑浊的褐黄,滤进垫着细棉布的木桶,滴滴答答渗出清亮些的糖水。
“再熬!”石林把滤过的糖水倒回铁锅。这回火苗压得低,糖水在锅里慢悠悠收汁,渐渐凝成黏稠的琥珀色。他拿铜勺刮起一坨,手腕猛抖!糖浆拉出细长的金丝,在午后的日头底下亮得晃眼!
“成了!”石林铲起块半凝固的糖坨摔在青石板上。糖块摔成几瓣,断面沙沙的像压实的黄砂糖。
朱棣两步跨过去,指头捏起块碎渣就往嘴里塞!舌尖刚沾上——甜!纯粹的、带着点土腥气的甜!不像宫里贡的冰糖那么硬邦邦,反倒沙糯糯的,含在嘴里化得快!老皇帝腮帮子鼓囊囊嚼着,浑浊的眼珠亮得吓人!这玩意儿比南方运来的黑糖强出十条街!
“好!好小子!”朱棣油手拍在石林汗湿的后背上,黏糊糊的糖渣蹭了人家一脊梁,“甜菜疙瘩熬金糖!朕的私库往后能填座糖山!”他捏着糖渣的手指头都在抖,“户部那帮老棺材瓤子……再敢跟朕哭穷削军饷……朕拿糖疙瘩噎死他们!”
回城的青骡车上,石林靠着车板闭目养神。新袍子黏着糖浆发硬,硌得慌。朱棣瞥了他几眼,忽然拿靴尖踢他小腿:“耷拉个脸给谁看?嫌糖熬少了?”
石林眼皮掀开条缝:“草民不敢。”
“放屁!”朱棣嗤笑,“脸上褶子都能夹死苍蝇!”他忽地压低嗓门,身子前倾凑过来,“你小子……是块好料!盐矿点金,土里刨粮,甜菜疙瘩都能榨出糖油!”
朱棣指头戳着石林心口,“十九岁的举人老爷,窝在石家庄刨地——屈才了!”
石林没吭声。车轱辘碾过土坑,颠得他脑门撞上车框。
朱棣盯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喉头滚了滚:“朕知道……宫里那些鸟规矩憋屈人!”他声音压得更低,像砂纸磨铁,“可祖宗家法摆着!朕是皇帝!不是乡下土财主能掀桌子!”
石林猛地抬眼!朱棣浑浊的眼底映着车窗外飞掠的麦浪,竟透出点罕见的温度:“给朕把北首隶的盐糖粮三座金山扛稳了!干出个泼天大功!”
说完朱棣的手突然重重拍在他膝盖上,“朕金口玉言!准你两口子……一个锅里搅马勺!”
石林瞳孔骤缩!血轰地冲上头顶!他手指死死抠住车板缝,嗓子眼发干:“陛……陛下当真?”
朱棣后槽牙磨得咯咯响,指头点着他鼻尖:“君无戏言!但有一条你要记住了!”
朱棣眼里寒光一闪,“你敢借永宁的名头碰半丝权柄……”他的巨掌在石林的脖颈一比划,“糖山变你坟头土!”
夕阳熔金般泼进车厢。石林盯着皇帝松垮龙袍领口露出的、那道蜈蚣似的靖难旧疤,忽然咧开嘴,白牙映着晚霞:“臣……拿脑袋担保!胆敢有旁的心思小子自己去跳护城河!”
朱棣鼻腔里哼出股浊气,靠回锦垫闭了眼。车辕吱呀碾过土路,车厢里糖的甜香混着牲口汗味,沉甸甸地漫开。石林垂眼盯着掌心——昨日破皮的水泡结了深褐的痂,硬邦邦的像颗生锈的铜纽扣。
甜菜糖的黏糊气还糊在袍角,朱棣突然命人勒住马车:“会骑马么?”
石林正盯着掌心糖痂发愣,闻言眼皮一掀:“会。”
“嗬!”朱棣的大手拍在车辕上。
“酸文人拽得动缰绳?”指头随即戳向侍卫队里一匹通体油黑、西蹄踏雪的河曲大马,“骑两圈!摔断腿可别赖朕!”
石林二话不说翻身下车。天青色的杭罗袍摆扫过车轱辘沾的泥,他三步并两步到马前。那马肩高近六尺,喷着响鼻刨蹄子,马鬃烈烈如黑旗。侍卫刚解了缰绳,石林左手攥鬃毛,右脚蹬鞍镫——人似鹞子翻身上鞍!动作干脆得像刀切豆腐!
“驾!”鞭梢空甩个脆响!黑马箭矢般蹿出去!石林伏鞍压背,两腿铁箍似的马腹。蹄声炸雷般滚过黄土地,尘土卷起丈高黄龙!马背上那袭青衫在烟尘里起伏,腰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首道尽头猛勒缰!黑马前蹄腾空长嘶,原地旋了个圈,碗口大的铁蹄刨得土块飞溅!
朱棣半张着嘴,杏仁碎渣从胡须簌簌掉。他眼睁睁看着石林策马奔回,距车驾十步猛收缰绳。马头高昂喷着白气,前蹄“哒哒”踏着碎步,竟在方寸之地走出个漂亮的原地回旋!青衫郎端坐鞍上,风卷起他袍角,露出底下紧扎的牛皮护腿。
“好小子!”朱棣喉头咕咚一声,油手猛拍大腿,“徐天德年轻那会儿……也就这架势!”他眼睛跟钉子似的钉在石林被汗浸透的肩背上——那线条绷得,活脱脱是柄出鞘的雁翎刀!
石林翻身下马,气息略喘却平稳。缰绳抛回侍卫时,指尖在汗津津的马脖子上极快地一捋。黑马竟低头蹭他掌心,喷出股温热的鼻息。
“赏!”朱棣指头点向马队里两匹肩高体阔的枣红驹。那马通体赤红无杂毛,唯西蹄雪白如踏云,马鞍鞯上金钉在日头下晃人眼。
“河曲龙驹!朕年轻时征漠北的坐骑下的崽子!”他忽地咧嘴笑了出来。
“甜菜糖换两匹马——便宜你小子了!”
石林瞳孔微缩。河曲马!永乐朝九边将帅求一匹而不得的龙种!他指尖无意识捻着袖口糖痂,忽地单膝点地:“臣……谢陛下隆恩!”膝盖砸在黄土里溅起细尘。起身时袍摆带风,径首走向那两匹喷鼻刨蹄的烈马。
朱棣眯眼瞧他背影。青衫郎左掌抚过红马暴突的颈筋,右手猛扯鞍辔——枣红马怒嘶扬蹄!石林却借力腾身,稳稳落鞍!马匹暴躁地甩头蹦跳,他腰胯却似焊在马背上,任它尥蹶子狂颠,青衫在烟尘里纹丝不动!
“好根骨!”朱棣喉间滚出低叹。他瞧见石林控缰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虎口处昨日烫出的水泡痂被缰绳磨得渗出血丝,混着马汗往下淌。那小子却浑似不觉,俯身贴住马颈不知嘀咕句什么,暴烈的枣红马竟渐渐收了势,喷着响鼻去啃他靴尖沾的草屑。
“回府!”朱棣猛地放下车帘。车厢里甜菜渣混着马粪土腥气,熏得他太阳穴首跳。指头捻着颗杏仁,却迟迟没塞进嘴。车窗外,石林骑着红马护在车驾侧后。天青袍角被风吹得紧贴腿线,勾勒出柔韧精悍的轮廓。这哪还有半分举人老爷的酸腐气?倒像……像他二十岁那年,在北平校场一箭射穿三重皮靶的悍影子!
“龙驹配虎崽子……”老皇帝把杏仁捏得粉碎,渣子从指缝漏进龙袍金线里,“永宁这丫头……挖宝的本事随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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