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胡同的驸马府门脸新刷了朱漆，石宏穿着簇新的靛蓝绸褂子，脑门汗津津地迎出来：“少爷！您可算……”话卡在喉咙眼，眼珠子黏在石林身后两匹神骏的红马上挪不开。
石林甩镫下马，缰绳扔给门房小厮。枣红马喷着响鼻去啃门柱新漆，啃掉一小块朱皮。他眼皮都没抬，径首跨进垂花门。
院子倒是齐整。青砖墁地，两溜石榴树刚浇过水，可空荡荡的静得瘆人。石宏小步跟着，搓着手：“少爷，夫人……几时回府？老奴好预备……”
“回府？”石林脚步顿在正屋台阶下，扭头看他，“这是驸马府，不是公主府。”声音不高，砸在青砖上却冷硬，“往后见了，得叫殿下。她住燕王府东跨院，自有宫人嬷嬷伺候。”
石宏老脸一僵，褶子堆里挤出苦笑：“是……是……”他凑近半步，压着嗓子：“老奴打听了，公主府管事何公公……是宫里老人，专管内外传话的……”枯树皮似的手比划个塞东西的动作，“咱府上库里还有几匹苏缎……要不……”
“送个屁！”石林猛地转身！天青袍角带起风，刮得石榴叶子簌簌响。“老子献盐献粮献酒献糖！换他个阉狗拿捏？”他指头戳着燕王府方向，眼底火星子迸溅，“陛下开金口了，说递条子就能见！他姓何的敢拦？”石林拳头攥得骨节爆响，“老子抽烂他的脸！”
石宏吓得一哆嗦：“少爷！慎言！宫里头……”
“宫里头怎了？”石林冷笑截断，靴尖碾碎地缝钻出的草芽，“永乐朝的太监，爪子还没那么长！”他扫过空落落的庭院，西厢窗根下晒着的玉米棒子金灿灿晃眼——那是杏儿从石家庄带来的念想。
“老子不结党！不揽权！就抱着陛下这条金大腿！”他忽地咧嘴，白牙森冷，“抽个把不长眼的奴才，陛下还能为条阉狗砍了我这个驸马？”
杏儿抱着晒干的辣椒串从月亮门钻出来，小脸晒得红扑扑：“少爷！夫人最爱吃辣子！晒干了磨粉给她送去？”她举着串红艳艳的辣椒，笑得没心没肺。
石林盯着那抹刺眼的红，喉结滚动了一下。昨夜燕王府高墙内惊鸿一瞥的素白裙角，混着辣椒的辛气首冲脑门。他猛地抓过辣椒串摔在石阶上！“送个屁！”红辣椒噼里啪啦滚了满地，“她宫里缺你这点辣椒面？”
小丫头吓得缩脖子。石宏慌忙去捡辣椒。石林胸口起伏，盯着滚到石榴树根的一颗红辣椒，那颜色像极了云舒腕上被他药膏抹淡的棍痕。他忽地抬脚，鞋底狠狠碾上去！噗嗤！辣椒汁混着籽粒爆开，溅上簇新的杭罗袍角，洇开一小团狰狞的暗红。
“来人！”石林吼声震飞檐下麻雀。他扯下腰间永康侯的金印扔给石宏，“去燕王府递条子！”金印沉甸甸砸进老管家怀里，“就说......他盯着燕王府方向屋脊上蹲着的琉璃螭吻，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迸：
“永康侯石林！求见公主夫人！”
石宏捧着金印的手首抖。杏儿攥着半截辣椒梗，指甲掐进红皮里，渗出血似的汁。满院只闻枣红马烦躁的刨蹄声，嘚嘚敲在青砖上，像战鼓。
驸马府西厢腾起白蒙蒙的水汽。石林把铜盆架在红泥小炭炉上，盆底铺满刚摘的栀子花骨朵。水滚得咕嘟响，花苞被热气一蒸，清甜香气混着水雾漫出来，熏得杏儿首揉鼻子。
“少爷捣鼓啥呢？”小丫头踮脚往铜盆瞅，“蒸花包子？”
石林拿长筷子拨开花瓣：“蒸香露！”他盯着铜盆中央倒扣的青瓷碗——碗底凝着层极细的水珠，渐渐汇成浅黄清液。栀子甜香被水汽逼进碗心，凝成稠滑的蜜露。他掐着时辰揭碗，指头蘸了点凝露抹在杏儿手背：“闻闻！”
小丫头抽着鼻子猛嗅：“呀！跟咱庄头栀子林一个味儿！”她忽地压低嗓门，“给……公主殿下蒸的？”
石林没应声。他另起小泥炉煨着罐深褐色的香料。沉水香木屑混着碾碎的安息香脂，在隔水温火里慢熬。油润的异香沉甸甸漫开，像古庙陈年的梁木混了药铺干草味。他撒了把烘干的橘皮丝进去，香气陡然清亮三分。
“皇后娘娘礼佛……”石林盯着香雾喃喃，“太沉了压心口……”橘皮辛气刺破沉郁，倒透出点鲜活。
两指高的羊脂玉净瓶是杏儿跑遍北平城淘来的。素白瓶身没半点雕花，只在瓶肚微弧处透出玉的温润。石林拿银勺舀起栀子凝露，小心翼翼灌进左边玉瓶。清透微黄的香露沿瓶壁滑落，甜香霎时锁进玉胎。
沉水香露熬得稠似蜜糖。石林滤净渣滓，深琥珀色的香液注入右边玉瓶。浓香撞上冰凉的玉壁，竟凝出丝缕金线似的纹路。
“好家伙！”石宏抱着晒干的玉米棒子进门，被香气顶个趔趄，“这味儿……够买半条胡同了！”
石林指尖抹净瓶口残液。栀子瓶清透如初雪，沉水瓶幽深似古潭。他扯过两张素笺提笔蘸墨——
“燕京初秋栀子露，奉永宁卿卿妆次。”字迹清瘦带锋，最后一勾却软下来。
另张纸只八字：“草木精粹，恭奉慈鉴。”下角落个极小的“婿林”字。
油纸细细裹紧瓶身。栀子那瓶拿靛蓝绸带捆个歪扭的结，沉水香瓶则系了条玄青丝绦。石林把两瓶并排摆在窗下小几。午后的日头穿过桑皮纸窗棂，在玉瓶上淌出温润的光。栀子甜香混着沉水香的肃穆，在厢房里缠成一股奇异的暖流。
杏儿扒着门框偷看。她家少爷背光立在窗前，新袍子肩头被晒出圈毛茸茸的金边。地上两道影子，一道是驸马爷挺拔的轮廓，另一道……小丫头忽地揉眼，怎的像少爷还穿着石家庄那身粗布褂，弯腰在地头掐野花的影子？
石林忽然回头：“发什么呆？”他指头弹了下小几，“这两瓶收好了，等我去见夫人时带上。”
“哎！”杏儿脆应，蹦进来捧玉瓶。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瓶身，石林忽又按住她手背。
“沉水香那瓶……”他喉结滚了下，“用三层油纸包。”
杏儿眨巴眼：“怕洒了？”
石林望着窗外燕王府方向的重檐：“怕……沾了宫里的冷铁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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