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跨院禅室飘着药气。石林刚掀帘子，何伦杀鸡似的哭嚎就扎耳朵：“娘娘！老奴伺候三代主子没遭过这罪啊……”他托着白布吊脖的断腕，冷汗混油汗往下淌，糊了满脸胭脂粉。
徐妙云端坐蒲团没抬眼。石林跨过门槛，袖笼沉水香瓶的油纸一露，那股子沉郁冷香混着橘皮辛气，首冲药味劈开条道。徐皇后捏念珠的手指顿住，鼻尖微不可察地一翕。
“小婿给母后请安。”石林双手捧油纸包递上，“一点草木心意，给母后醒神。”
徐妙云解开玄青丝绦。羊脂玉瓶现出的刹那，禅室烛火都亮三分！深褐膏体凝在玉胎里，油润如陈年琥珀。素白指尖蘸了点抹在腕间，如沉郁庙檀气撞上清冽橘皮香，竟似古卷沾了春露！她久咳积郁的肺腑被这气韵一涤，眉头都舒展三分。
“永康侯……”徐妙云玉瓶，眼波扫过石林，“心思倒比尚宫局的巧匠还细？”话尾扬起的调子，惊得何伦噎住哭嚎。
石林垂眼：“母后常年礼佛，熏香太呛，沉水香最配您这通身的气度。”他瞟了眼墙悬的药师佛像，“熏香燃烟伤肺，寻常香囊又太浮。小婿愚见……不如膏脂点腕，气韵随脉而动。”他随即指头凌空一点，“橘皮添半分鲜气，压住佛香枯沉，就像您案头那盆文竹，根是老桩，抽的新枝却透着活泛！”
“哦？”徐妙云把玩玉瓶，忽地笑出声，“这张嘴……是拿蜜糖腌过才哄得永宁私奔的吧？”眼风掠过阶下筛糠的何伦，笑意淡了，“只可惜……”
她把白玉瓶往矮几轻轻一搁，“手劲也抹了蜜？”
何伦像抓住救命索，跪爬半步：“娘娘明鉴！驸马爷下手忒黑！老奴腕子……”
“闭嘴！”永宁一步挡在石林身前，月白裙裾扬起沾泥的边，“打你都是轻的！本宫没剜你眼珠喂鱼，算你祖坟冒烟！”她指头差点戳何伦鼻尖，“父皇金口准他见！你算老几敢给他下马威？”
徐妙云蹙眉揉额角：“永宁！”
“娘！”永宁扭头，眼圈还泛红，“您没瞧见他刚拦门的猖狂样！沉水香瓶都敢抢！那是给您的！”她越说越气，腰背挺得像把刀，“今日不断他腕子，明日他就敢坐本宫椅子上！”
何伦瘫在青砖地上抖如落叶。徐妙云的目光在他油汗浸花的粉脸、地上融化的胭脂渍上扫过，又落回石林紧攥的拳头上。他骨节绷白处还有今日拧人沾的血痂。她捻着佛珠半晌：“老何是老人了……”
石林心下一沉。永宁瞪圆眼要嚷，被徐妙云抬手止住。
“……可老人更该懂规矩！”徐妙云声线陡冷，“冲撞嫡公主，刁难驸马……”纤细的手指往窗棂外一点，“滚去院里跪够三个时辰！”又朝身侧招手，“小桂子。”
屏风后转出个精瘦小太监，垂手敛目活像根竹竿。
“往后你去梅香小筑掌事。”徐妙云指尖点着沉水香瓶，“机灵些……”眼波往石林跟永宁一荡，“别学那些不长眼的，净挡鸳鸯路！”
小桂子扑通跪倒：“奴才省得！”头磕得梆梆响，“保管驸马爷的帖子……跑着递！”绿豆眼冲石林一溜，意思尽在不言中。
永宁憋着的气噗嗤泄了，反手掐石林胳膊：“听见没？跑着递！”指头偷偷在他掌心挠了下。石林盯着小桂子油亮的脑门，忽然觉得这太监顺眼得像石家庄地头窜的野兔子。
何伦被两个小太监拖死狗似的往外拽，断腕撞上门框发出闷响。徐妙云忽又出声：“等等。”手随即从袖笼摸出个青瓷小盒，“找太医接骨……”盒子啪嗒丢何伦怀里，“接不好就告老吧！”
石林心底那点戾气忽地被盒子落地的脆响击碎。他看着地上混着冷汗滚落的青瓷药盒，再望徐妙云捻佛珠的沉静侧影——明是雷霆手段，偏裹着济世菩萨的慈悲。手腕拧了骨头还赏药——恩威并施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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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林猛地回神，对徐妙云深深行了一礼。等他再抬眼时，徐妙云正用小银匙挑了点膏脂抹在耳后。微阖的眼下，连常年积郁的细纹都像被这香抚平了几分。
永宁“噗嗤”笑出声。徐妙云蘸着香露的指尖忽伸向石林襟口。前襟被永宁揪出的褶子还皱巴巴支棱着。
“姑爷。”皇后的指尖轻抚那道褶痕，檀香膏混着橘气钻进石林鼻孔，“再烈的橘皮……也压不住驸马爷骨子里的傲气啊。”
禅室帘子刚落下，小桂子就虾米似的弓着背送客。石林摸出个鼓囊囊的荷包，指头捏出块带牙印的银锭——足有五两雪花纹银，沉甸甸摊在掌心。
“一点心意。”他往小桂子怀里塞。小太监吓得跟挨烫似的往后蹦！“使不得我的爷！伺候主子是本分！哪能……”
“给你就揣着！”永宁从石林身后闪出来，月白裙裾擦过小桂子鞋尖，“我们驸马爷……”
她下巴颏往石林一扬，“待豺狼抄棍棒！对家犬喂肉骨头！”
然后眼风跟刀子似的刮过院角跪着的何伦，那老阉奴正疼得抽抽，“下回再有不长眼的……”
她指甲盖在小桂子脑门虚点一下，“你猜驸马爷是掏银子还是抽刀？”
小桂子膝盖一软差点跪下，脑门汗唰地下来：“殿……殿下明鉴！奴才……”
石林胳膊一伸，银锭子硬生生塞进小桂子哆嗦的手里！“小桂子公公！”他嗓门敞亮，震得回廊嗡嗡响，“日后梅香小筑的门槛……还得靠您抬脚放行呢！”
小桂子攥着滚烫的银锭，骨头缝都麻了！他扑通跪倒，脑门磕在青砖上咣咣响：“驸马爷折煞奴才！”油汗混着尘土糊了满脸，“您二位金尊玉贵，奴才……奴才就是看门护院的老黄狗！”他猛地抬头，绿豆眼贼亮，“何公公就是前车辙……不！前狗尸！奴才拿脑袋担保！”
小桂子指天发誓的架势活像戏台武生，“往后驸马爷的帖子！奴才拿牙咬着跑断腿也递进去！”
永宁噗嗤乐了，反手掐石林腰眼：“听见没？比你家看庄的狗还忠心！”石林龇牙抽气，攥住她捣乱的手往外走。小桂子跪着往前蹭两步，银锭子死攥着，嘴上嚷：“奴才送主子！”
角门外日光晃眼。小桂子佝偻着腰首到人影消失在宫墙拐角，才哆嗦着首起身。那锭银子早被汗浸得滑腻，他猛嘬了一口银子边——甜丝丝混着汗咸！小桂子忽地嘿嘿笑出满脸褶，银锭塞裤裠里藏紧实，哼着荒腔溜达到院墙根，脚尖踢了踢昏死的何伦：
“老何哎！替你挨顿揍也值！”唾沫星子喷他油亮的秃脑门，“往后学着点，咱驸马爷指头缝里漏的甜头……”他拍拍裤裠鼓起的那坨硬物，笑得见牙不见眼，“够咱买下半座甜菜山！”
永宁掐着石林胳膊往柳树胡同拽。石林疼得倒抽气，腰眼上那团留着她指甲掐出的月牙印。
“大方啊驸马爷！”永宁酸溜溜磨后槽牙，“五两雪花银！够买石老西家一头牛了！”
石林反手抓住她的玉手往怀里摁：“心疼银子？”鼻尖蹭着她沁汗的鬓角，“甜菜糖熬一锅就回本！”
永宁手指戳他胸骨：“甜头都喂狗了！本宫的栀子露呢？”她揪着石林衣襟晃，“撒院子里了！被何阉奴臭脚踩过！都怪你！”
石林腰一弯猛地把人扛上肩头！永宁惊呼一声，话没出口就被倒控着拍了两下屁股。“赔！”他扛着人往胡同冲，“甜菜渣给你熬糖浆！栀子花败了摘桂花！满北平城的花……”
石林藏青袍摆扫过院墙野草，汗湿的肩头扛着扭动的娇躯，“老子采光腌蜜饯喂你！”
路过的挑粪老农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驸马府新刷的红漆门“哐当”被踹开，石林扛着永宁穿过石榴树下。枝桠垂着的红石榴撞得摇晃，像挂了一树乱颤的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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