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西配殿药气蒸腾。石林蹲在红泥小炉前，蒲扇扇得青烟乱窜。药吊子里褐汁咕嘟冒泡，党参黄芪的甘苦混着川贝的清冽，熏得他眼皮发涩。太医令猫腰凑近闻了闻：“侯爷这火候妙啊！文火三碗煎八分——”枯指捻起药渣，“川贝母碾得匀，橘皮晒得透，比太医院那帮夯货强！”
石林抹把烟灰脸：“娘娘凤体要紧。”他忽从怀里摸出油纸包，“这包九蒸九晒的川贝母粉……”话没说完就被太医令按住手：“皇后娘娘吩咐了！”老太医压低嗓门，“方子入宫档秘匣，药渣子都得焚净！”眼风扫过殿外侍卫，“您家祖传的宝贝……老朽烂肚里！”
殿门珠帘哗啦一响。徐皇后捻着伽楠珠转出屏风，苍白的脸被药气蒸出点血色：“雨亭辛苦。”她指尖虚点药吊子，“这苦汤子……倒比尚药局的顺口。”目光掠过石林袍角沾的炉灰，“永宁那丫头……没闹你吧？”
石林捧药碗躬身：“殿下贤惠，今早还帮臣晒橘皮。”徐妙云接过药碗，忽见碗底豁口粘着半粒芝麻——分明是昨日盛酥饼的粗陶碗！她枯唇弯了弯，药汁沾唇又蹙眉：“就是忒苦……”
“良药苦口！”炸雷似的吼声撞进药香里！朱棣龙袍挟风卷进来，龙睛扫过皇后瘦削的肩头，刀锋似的剐向太医令：“皇后咳疾迁延月余！尔等酒囊饭袋——”枯掌拍得药案乱颤，“再不见好，全拖去诏狱嚼黄连！”
太医令扑通跪地，药箱金针簌簌抖。徐妙云拽住朱棣袖角：“陛下息怒……”她忽地掩唇闷咳，伽楠珠缠上他腕骨，“石林的方子……很对症。”药碗见底时碗沿凝着褐渍，像干涸的血痂。
朱棣鼻翼翕张，忽抓过药渣匣子嗅闻：“那竖子弄的？”枯指捻起片橘皮，“他倒殷勤！”徐妙云倚回引枕，伽楠珠滑进他掌心：“雨亭是实心孩子……双亲早逝，待臣妾倒似亲娘。”她眼波扫过石林烟熏火燎的脸，“永宁当年跟他……”佛珠在朱棣腕上轻绕，“何尝不是瞧准了这份赤诚？”
“赤诚？”朱棣嗤笑，橘皮屑弹进药炉，“拐带天家女的赤诚？”火星噼啪爆开，映得他眼底明灭。
徐妙云忽握住他枯掌：“陛下可记得洪武二十五年……咱们在凤阳皇庄？”她指腹他虎口厚茧，“您挽裤腿插秧，臣妾灶头熬粥……”枯唇弯出温柔弧度，“石林永宁在石家庄种土豆收苞谷，不正是咱俩当年光景？”
朱棣指节一僵。药气氤氲中，恍惚见自己年轻时晒脱皮的脊梁，徐妙云辫梢沾着麦芒的笑。他喉结滚动：“那小子……”龙睛钉向殿外——石林正蹲廊下扇药炉，后颈晒蜕的皮混着汗道子。
“小两口患难夫妻，生生被宫规拆成牛郎织女……”徐妙云咳嗽着攥紧佛珠，“臣妾每见永宁独坐梅香小筑，就像瞧见当年北平围城时……”她忽顿住，泪光在眶里打转。
朱棣猛地背转身。枯指抠着窗棂金漆，抠出道白印子：“祖制如山！”他嗓门劈了叉，“朕今日许他们同寝，明日就有人戳脊梁骨骂朕卖女求……”后槽牙磨得咯咯响。
“求什么？”徐妙云突然拔高音，“求他献盐方？求他种金豆？求他拿羊毛勒死蒙古马？！”她抓起豁口药碗“哐”墩在案上，“陛下！石林若有所图，早该拿制盐法换公爵！拿土豆种换封地！何苦——”碗底药渣震得乱跳，“何苦蹲在这儿给臣妾扇药炉！”
满殿死寂。药吊子咕嘟声格外刺耳。朱棣盯着碗底褐渍，忽伸指蘸了点送嘴里。苦！涩！麻！混着丝橘皮回甘。他喉结滚了滚：“再……再看看！”枯掌拍在徐妙云手背，“那小子若真心待永宁……”龙睛掠过扇炉火的背影，“朕赐他座驸马府又何妨？若是虚情假意——”指甲在药案划出深痕，“朕亲手剐了他喂狗！”
徐妙云反手扣住他指头，佛珠硌在两人掌纹间。殿外石林忽掀帘探头：“娘娘，二煎药得了……”话音卡在喉头——帝后交叠的手背上，伽楠珠压着道陈年箭疤，在药烟里泛着微光。
朱棣抽回手，龙袍甩出风响：“滚进来侍药！”他踹开跪地的太医令，自己却抓起蒲扇猛扇炉火。火星子溅上蟒袍金线，烧出几个焦黑小洞。石林捧药碗近前时，见皇帝后颈汗湿的旧疤随扇风起伏，像条蛰伏的怒龙。
药气漫过描金斗拱。徐妙云倚着引枕小口啜药，朱棣蒲扇扇出的风掀动她鬓角银丝。石林垂眼盯着药碗豁口——昨日粘的芝麻粒没了，碗底映着帝后模糊的影。
药炉余烬还飘着苦香，朱棣蒲扇往石凳上一拍：“你那套毒羊毛的损招……”龙睛斜乜蹲着扇火的石林，“夏原吉那老貔貅听了，乐得差点掀翻户部大堂！”说完枯指头戳他脑门，“老抠门说永宁捡着个聚宝盆，朕看是捡了只毒蜘蛛！”
石林刚起身拍掉袍角炉灰，咧嘴一乐准备‘谦虚’一番时，朱棣的龙靴“哐”地踹上他屁股！力道大得他踉跄扑到石榴树干上，震落红果砸了满肩。“这回跟老二出关——”老皇帝唾沫星子喷他后脖颈，“给老子打起十二分警惕！箭射得准顶屁用？草原狼专掏落单羊羔肚肠！”
徐皇后急得拽龙袍：“陛下！”
石林反手揉着屁股转身，汗湿的靛蓝袍粘着石榴汁。他忽地躬身长揖：“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腰弯得发髻擦过朱棣龙袍金线，“臣既蒙永宁青眼，岂能缩头当酸丁？”他首腰时眼底烧着火，“自永宁下嫁之日，小子就知道科举路绝了！习武从军，才是驸马该扛的担子！”
朱棣喉间滚出闷雷似的笑：“扛担子？”他枯爪忽拍他肩胛骨，“嫩秧子杆儿……”掌心下绷紧的腱子肉却硌得他指节疼，“扛得起铁浮屠？（重甲）”
“扛不起就练！”石林声如裂帛，“待陛下亲征漠北——”他指北望烽燧，“臣愿为先锋！为陛下逢山劈道，遇水架桥！”铁掌虚劈如刀，“神机营大炮轰塌瓦剌汗帐时……”汗珠甩进药炉灰，“翁婿并辔，砍他个地覆天翻！”
“好！”朱棣龙靴跺得地砖颤！枯指猛点他心窝，“这话朕烙心里了！”他忽从腰间扯下鎏金符，“砍回五个鞑子首级……”符牌“啪”地拍进石林掌心，“朕特旨——许你跟永宁一个灶头吃饭！”
朱棣指甲刮过他虎口厚茧，“要是敢拎着狗头充功劳……”他冷笑淬冰，“朕把你脑袋塞灶膛当柴烧！”
石林扑通跪地！膝盖砸得药炉灰腾起烟：“皇上爹放心！”他攥着符牌吼，“臣必拎一串狼崽子脑袋，给中秋宴添道硬菜！”
徐皇后急得伽楠珠首抖：“平安回来最要紧！”她枯指虚点石林晒脱皮的额角，“永宁夜夜抱着你送的香水瓶……”泪光在眶里打转，“少根头发丝，本宫揭了你的皮！”
朱棣忽地咧嘴，踹跪着的石林肩头：“滚起来！”他指头戳向徐皇后，“你母后发话了——八月十五家宴，滚来燕王府啃月饼！”龙睛扫过石林靛蓝袍上蹭的炉灰，“穿体面点！别跟个烧火棍似的……”枯掌忽拍他后脑勺，“丢朕的脸！”
暮色熔金泼满庭院。石林攥着符牌退出月洞门，符牌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朱棣踹在屁股那脚还火辣辣的，徐皇后那句“平安”却像裹了蜜的药丸化在心尖。他忽觉袖口沉甸甸——原是徐妙云塞的伽楠珠滑到腕间，檀香气混着未散的药苦，丝丝缕缕往血脉里钻。
宫墙柳影下，永宁正踮脚揪石榴叶。见他袍子沾灰、发髻歪斜的狼狈相，“噗嗤”笑出声：“挨踹了？”指尖戳他屁股上龙靴印。石林忽地拦腰抱起她转圈：“踹出个鸳鸯灶！”符牌金角在暮色里晃瞎人眼。永宁惊叫捶他肩，发间银铃铛响得碎玉似的，震落的花瓣沾了满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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