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小筑的石榴树阴里,夏原吉刚抬脚跨过门槛,就被院中场景钉在原地。石林正单臂悬着石锁,靛蓝棉袍下绷紧的后背筋肉虬结如老树盘根,侧脸汗珠顺着刀削般的下颌线滚落——这哪是翰林院养的鹌鹑?分明是刚出鞘的雁翎刀!
“夏……”金忠的豹眼也首了,嗓子卡着半句“大人”愣是噎住。兵部尚书惯见百战悍卒,却没见过能把儒衫穿成战袍的举人爷!
石林石锁“哐当”砸地,震得石榴果乱颤。他抹把汗转身,晒成蜜色的脸上绽出笑,牙白得像新开的栀子:“夏部堂!金尚书!劳二位冒暑前来——”拱手的指节还沾着泥灰,袍角却纹丝不乱停在见礼的尺度里。
夏原吉枯指捻着账册,眼风却刮过石林微敞衣襟——汗湿的棉布紧贴紧绷胸肌,锁骨下方赫然有道寸长的旧疤!活脱脱应天府茶馆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吹嘘的“儒将”模样!
“侯爷客气!”金忠蒲扇大手往石凳一拍,“陛下教咱们来取经!”虎目盯死石林,“榷场这盘大棋,怎么落子才见血?”
三人围定青石桌。永宁拎来酸梅汤,眼风扫过夏原吉攥紧的账本,搁盏时指头在石林背上轻点——油渍恰盖住那道疤。石林会意地敛襟,三根指头却摁上漠北羊皮舆图:
“先在古北口、张家口开马市。”指甲划出红圈,“头三个月——放风说榷场收羊毛!一斤雪白羊绒换三斤粗盐,或换一把镶铜菜刀!”他忽抓把羊毛摁进夏原吉掌心,“瞧,鞑子婆娘纺毯制袍离不得它!等各部落哄抢养羊……”狼眸盯向金忠,“您派骑兵突袭西边草场!烧它三百里!”手指猛戳瓦剌地盘,“专挑马哈木的草场烧!放出话——就说鞑靼阿鲁台嫌瓦剌羊绒糙,故意纵火!”
夏原吉小眼睛贼亮:“让他们狗咬狗?”
“光咬不够!”石林茶碗墩桌上,“开春派漠商进鞑靼部落放贷!”他拍出包碎银子,“借十两雪花银给牧民买茶砖,明年还二十头肥羊!”他抓过夏原吉账本开始画高利贷算式,“牧民贪现银,定宰杀种牛还债!三年之内——”指甲狠抠地图,“鞑靼草原必绝牛种!没了壮牛耕地运货……”他冲金忠龇牙,“他们的马还能驮重甲冲锋?”
金忠豹眼圆睁:“够毒!”
石林又拈起块粗盐疙瘩:“等秋末雪落,榷场盐柜……减半供盐!”盐块“咔吧”掰成两半,“饥荒初现时,放风说瓦剌部落私囤盐山!”眼见夏原吉急得搓账本,石林忽压低声,“盐引批文您卡死!实际派兵扮走私贩——”指肚抹过盐块裂口,“往阿鲁台地盘高价卖毒盐!”他蘸茶水在石桌画骷髅头,“掺了砒霜的盐卖十斤,够他们一帐死绝!”
夏原吉倒吸凉气:“这……”
“尸首抛到边境线。”石林茶碗底碾碎盐渣,“等开春化冻,您再让榷场恢复正常供盐……”阴冷笑意漫开,“活着的鞑子只会叩谢天朝恩德!哪管死的是谁?”
金忠猛拍刀鞘:“老子再派游骑砍几个逃荒的!就说瓦剌抢盐杀人!”刀鞘金环晃得人眼花。
石林忽指向居庸关:“金尚书的大军得常动!”他抓把沙土撒地图上,“每旬派五千铁骑出关遛弯——专挑鞑靼、瓦剌交界处走!”沙土抹出条蜿蜒军痕,“不要杀人,光踩草地、断水源!”狼眸寒光凛冽,“等他们部落为草场厮杀,您再佯装‘劝架’……”他比划割喉手势,“宰两个小酋长当‘和事费’!”
夏原吉枯掌猛拍大腿:“妙啊!耗他们兵力内斗!”
“最后这刀……”石林指头戳向辽东,“放话给朝鲜商队——高价收鞑靼童奴!一个壮实男童换五十斤生铁!”见金忠瞪眼欲吼,他冷笑截住,“自然有活不下去的鞑子卖儿鬻女!等十年后……”茶碗往案上一墩,“草原没了好汉子,只剩一窝窝被铁链拴着的奴隶崽子!”茶汤泼湿地图上的草原腹地,“您五千步兵就能犁庭扫穴!”
日头烤得石榴叶卷边。夏原吉攥着被汗浸软的账本,喉结上下滚动:“这……这哪是做生意?”枯指颤抖着指向石林,“是钝刀子凌迟啊!”
金忠豹眼灼灼:“老子头回听说打仗不用死人堆!”他猛捶石林肩胛,“好小子!军报上说瓦剌、鞑靼在居延海火并,死伤逾千……是不是你小子放的毒招起了药效?”
石林却从袖笼掏出卷帛书:“榷场账簿要这么记——”他唰地抖开,密密麻麻全是暗语,“羊毛收购记为‘冬雪’,私盐交易写作‘药引’……”指尖点着账册扉页朱砂印,“您再往北境广设卫所驿站——明为通邮驿,暗藏算账房!”
夏原吉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撕碎满院暑气:“永宁殿下!”他朝廊下煎茶的永宁拱手,“您这是给大明捡了座点金山啊!”枯掌抓起那包毒盐,“明日老夫就派人给阿鲁台送礼——专送这种掺砒霜的‘雪粒子’!”
两人告辞时,金忠忽解下佩刀拍在石桌上:“小子!这刀随老夫砍过白沟河!”刀吞金虎在夕阳下映着血光。夏原吉也从袖中抖落本泛黄账簿:“户部三十年的老账底……够你琢磨出百斤毒盐!”
暮色熔金里,石林抱刀捧账本立于阶前。永宁指头轻拂过刀吞虎睛处的细纹——那虎目暗嵌的银星,恰与石林锁骨下的旧疤遥相对映。晚风卷起院中散落的羊毛絮,像草原哀鸿将落的泪。
燕王府书房里,夏原吉捏着石林画的“毒盐账簿”,枯指抖得像被蝎子蛰了:“陛下!老臣扒拉户部算盘珠子三十年了……”他猛拍账本上暗藏的朱砂印,“盐铁入账用‘冬雪’二字遮掩!和鞑子换羊毛记为‘纳新棉’!这等阴损账目……”他喉结滚着唾沫,“永康侯随手一划拉,顶得上十个户部清吏司!”
旁边金忠豹眼圆睁,官袍下硬茧巴掌拍得紫檀案嗡嗡响:“那小子掰着指头教臣用兵——五千骑兵出关遛弯踩草场,八千步卒扮走私贩子倒毒盐!”他忽地扯开衣襟露出胸甲刀痕,“这路数比跟狗日的瓦剌硬砍狠多了!臣的兵部今年抚恤银子能省这个数——”他五指张开猛晃,像要攥住空气里的银子响。
朱棣端着茶盏眼皮不抬,盏盖刮着杯沿发出细响,声音闷得像地窖里的陈酿:“哦?”
“虎父无犬女啊陛下!”夏原吉突然朝西边徐皇后寝宫方向拱了拱手,小眼睛贼亮,“永宁殿下这眼光……啧啧,有徐娘娘当年挑中陛下的七分火候!”他枯指捻起账簿里夹着的一缕羊毛,“硬是从泥地里扒出座金娃娃!”
金忠嗓子劈了叉,唾沫星子喷在龙袍前襟:“可不是金娃娃?这小子肚里揣着聚宝盆!盐毒当砒霜使!羊毛变钢针捅人!”粗指头戳穿漠北舆图,“连拉屎撒尿的草场都能算计成坟地!”
朱棣喉头滚了滚,面上冰封,指节却捏得茶盖咔咔响。夏原吉见他眉峰微动,连忙加柴:“可惜祖制如山……”他佝偻腰凑近半步,像揣着贡品的狐狸,“驸马爷这身点石成金的本事……”
“咣当!”朱棣茶盏墩在案上:“可惜什么?”龙睛如淬火铁丸射向二人,“祖制压不住朕的刀把子!”
书房静得闻得见御墨香。金忠豹眼滴溜一转,豁牙咧嘴往前蹦了一步:“陛下!这金子既然蒙了尘……”他忽地搓着手笑出满脸褶,“咱就不急着打磨!您这一朝且收着他肚里那点乾坤……待日后新君登极——”粗指猛戳东宫方向,“那会儿再用这块宝印!祖制是祖制,新朝是新朝嘛!”
朱棣捻须的手指骤然停住!书案上的烛火“噼啪”炸开灯花,映得他眼底精光暴射!他像头冬眠的苍鹰突然被火苗燎醒,龙躯往前一倾:“说!”
夏原吉山羊须都来了:“陛下!”他枯爪抓住舆图边角,“永康侯不过双十年华!您这把大明朝的定海神针……”指头在“北平”二字上画圈,“再镇它个十年二十载!将这磨刀石打磨得寒光凛凛——”图卷被他指甲刮出刺响,“到时候双手奉于东宫,便是新君开疆拓土、荡平漠北的……金钥匙!”最后仨字压得极低,像怕被窗外的北风听去。
朱棣眼底最后一丝冰层“咔嚓”碎裂!他猛地摊开舆图,枯爪拍在石林画的三条进攻路线上,指腹狠狠碾过“居延海”:“准!”喉间滚出闷雷似的吼,“朕便当一回煅刀的匠人!”龙睛剜向户部兵部两个老臣,“石林往后递的条陈……”他指甲在紫檀案上划出深痕,“你二人首送乾清宫!朕亲自捂!”
他忽抓起案头一方和田玉镇纸——那玉料通体温润,却缺了个锐利的尖角。“好料子不磨不成器……”镇纸被枯掌握得发烫,“先给朕当块压舱石!”玉胚被攥在龙纹指缝间,映着烛火隐现的锋芒,像雪山下蛰伏的岩浆。
夜枭叫声掠过飞檐。夏原吉拢着毒盐账簿退出去时,眼风扫过龙案镇纸下压着的纸条——墨痕粗砺写着“石家绒机三十二式”,纸角还沾着星点羊毛絮。金忠的佩刀铜环磕在门框上,“当啷”一声清响,盖住了皇帝指节叩击玉镇纸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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