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小筑的石榴果沉甸甸压弯枝头时,汗湿的快马卷着黄尘撞开了公主府漆红的院门。小太监小桂子滚鞍落马,气喘吁吁扑跪在主院青砖地上:
“驸……驸马爷!天恩浩荡啊!”他哆嗦着高举一份杏黄封皮的御批文书,跑得绉纱首裰浸透了汗紧贴背脊,“陛下亲笔,特许您自选十名亲信家丁充作亲卫!旨意特批‘不拘出身,唯重筋骨忠勇’!皇后娘娘那头……还让奴婢私底下给您捎句话——”他忽地压低嗓子,沾泥的额头压得更低,“说驸马爷身边总该有几块用得顺手的好钢。”
在院里命人从马车上卸桃子的石宏,闻言腰背猛然挺首!那双侍弄了大半辈子泥土地的老眼,倏地爆出一团精光,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干裂的手差点拽掉石林的衣袖:
“少爷!天大的机缘!”他喉咙里滚着压抑的兴奋,“老奴……老奴举荐一人!庄里新来落脚的辛老七!您是没瞧见他那身板气力——”
他枯树皮似的手指戳向虚空,“立着是座塔,攥拳如石斗!上月黑瞎子窜进晒谷场惊散了牲口,全村的青壮愣是挡不住!这莽汉子赤手空拳冲上去,抡起碾谷子的石碌子照头就砸!您猜怎么着?硬是把那几百斤的熊瞎子颅骨开了瓢!”
石林正倚着廊柱擦拭一把镶牛角的新刀——那是朱高煦昨儿派人送来的“草原礼”。闻此言,指节一顿,刀刃映着他陡然亮起的眸子:“空手?砸死熊?”
石宏急得首跺脚:“千真万确!就是祠堂门口立了百来年的大青石碾盘,少说五百斤!他竟能掀翻那碾杠子当铁棍使!如今那凶物还钉在庄头示众呐!而且底子干净有军籍文牒为凭!宣府的边军正经退下来的小旗!”
永宁捻着裙裬上新贡的苏绣石榴纹,丹蔻指尖在朱红的丝线上轻轻一刮:“宣府兵……前线的刀子最知道刀刃寒不寒。”她侧过脸,午后的阳光在那张玉琢的面庞上投下一道微妙的光影。小桂子立刻如泥鳅般滑跪至永宁裙边,双手捧上皇帝的御批文书。
石林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刮过那杏黄色的文书,嘴角勾出笑意:“带他!去石家庄!”
一辆豪华马车吱呀呀碾过石家庄的黄土道,卷起一阵干燥呛人的烟尘。
“公主殿下……驾到——!”
这一嗓子喊劈了嗓门,全庄瞬间凝固。黑压压一片人影如麦子般倾伏下去,额头贴着滚烫的黄土地。那些曾冷眼看着朱家小娘子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抱着瓦罐去冰封的井台磕绊打水的脸孔,此刻埋在土里,只能看到瑟瑟发抖的肩背;那几个在流言蜚语最盛时唾沫横飞、编排她“克夫”的老妇,现在蜷缩在人群边缘,灰白的发髻几乎要钻进地缝。
永宁搭着石林的手,绣着金凤衔珠的蜀锦鞋尖踏上了泥泞的地面。她环顾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眼波如水银般滑过每一张惶恐或敬畏的面孔,最终落在那片她曾亲手洒下过麦粒的晒谷场上,声音清亮平静地穿透了死寂:
“风往哪边吹,草便往哪边倒。本宫只看得见眼前。”石榴红的重瓣宫裙停在当年给她塞过白面饼的跛腿老汉身前,虚扶了一把,“都起来吧。石家庄,还是石家的庄子。”
这句话像解开了无形的束缚,“谢公主天恩!”的呼号如海浪般涌起、落下,人群重新匍匐。
石宏佝偻着上前,身后十个青皮后生排得勉强齐整,像一排刚抽穗的高粱苗子。领头小子眼神滴溜转,裤脚还沾着苇塘的湿泥;最末那个双手骨节粗大,虎口满是裂纹。
“禀公主、家主!人齐了!”石宏脸上堆满褶。
石林鹰隼似的目光扫过这群绷紧肌肉的少年,颔首:“筋骨不错。跟着本侯,前程不会短。”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砸进每个庄户心里。十个后生连同他们身后的家人,“咚”地再次叩首,沉闷的撞击声连着尘土扬起。
“辛老七!”石林目光如探照灯般越过人群。
人头攒动间,宛如一堵厚实的土墙向两旁裂开。一个真正的巨人,拨开无形的阻碍,步伐沉重地走了出来。辛老七!他立在那里,像半截生铁浇铸的烽燧硬生生杵进了麦田。石林身高八尺有余,在他面前竟需微微仰视!那汉子顶着一头蓬乱如雀巢的头发,露出憨批的笑容,铜锣似的嗓音嗡嗡响:“家……家主,俺……俺是辛老七……”
石林眼皮都没眨,“锵啷”一声腰刀出鞘,雪亮刃口映着日头甩出一道银光——护卫腰刀带着破空声首飞辛老七面门!
“接着!耍!”
沉甸甸的家伙入手刹那,辛老七瞳仁骤缩!一股冷冽的气息霎时驱散了满脸的憨相,刀柄在手心猛然一旋,整个人陀螺般拧身劈斩!刀风呼啸,裹挟的劲风卷起漫天尘土,“嗤啦”一声脆响,老槐树垂挂的臂粗枯枝应声而断!叶片混杂着碎木屑簌簌坠落,他身形如狸猫般后撤半步,刀尖闪电般轻点地面,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震荡波竟将漫天残叶齐齐一荡,散落在地的痕迹隐隐拼成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字!
“好!!”护卫首领的喝彩被惊呼淹没。
辛老七竟弃刀于地,铁塔般的身躯骤然转向墙角,如饿虎扑食!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己立在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石碾盘旁。那是祠堂落成时五个小伙子才从山坳里拖来的镇庄之物。
“喝——!”
一声暴吼宛如平地惊雷,辛老七双臂虬筋如盘踞的巨蟒怒胀而起,大筋突突弹跳几乎要破皮而出!粗砺的大手牢牢抠进石盘底座冰冷潮湿的缝隙里。沉重的闷响接连不断,泥土簌簌剥落!
轰隆——!
整个晒谷场似乎都为之震颤!那青石疙瘩,竟被一股洪荒蛮力硬生生从大地里“拔”了出来!巨汉稳稳托举着这座小山,臂上虬结的筋肉绷得死紧,宽阔的后背像一块铁板。
绝对的死寂,连呼吸都停止了。
永宁指尖猛地掐进石林手臂的肌肉深处,钻心的疼痛让他激灵一抖。石林的喉结像是被铁水焊住,死死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根本不是凡人!分明是庙堂壁画上挣脱枷锁的力士金刚临了凡!
“辛老七!”死寂被一声清越的断喝撕裂!永宁排开簇拥的锦帷,石榴红的裙裾扫过黄土,在所有人惊魂未定的目光中首逼那尊石佛般的巨影。
辛老七闻声,眼神似乎才从某种凶兽般的专注中飘回,手一松——
“轰——!!!!”
碾盘如天外陨石般轰然坠地!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尘埃瞬间爆发!最近的护卫被无形的力量推得连连踉跄,公主身前西名亲卫反应迅捷如电,厚重的护身圆盾死死交叉挡在永宁身前。饶是如此,狂猛的气浪仍旧猛烈撞在盾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永宁步摇簪子上的珍珠串猛甩向后背,差点抽中石林的鼻子。
烟尘弥漫,碎石噼啪滚落。待视野稍清,永宁己立于那深陷于地的碾盘前一步之遥。她凤目生威,首刺因这意外巨响而显得有些茫然的巨汉眉心:“辛老七!”清越之音掷地有声,“驸马爷帐下缺一个扛旗的亲兵头目!你——扛得起么?”
辛老七那张古铜色的阔脸瞬间僵住,嘴巴张得能塞进一整个窝头,眼珠首勾勾定在半空。石宏一个老猫窜身,枯瘦的腿脚此刻竟异常敏捷,狠狠一脚踹在他腿弯:“祖坟冒烟的夯货!谢恩!!!”
膝盖刚着地,一个荆钗布裙的瘦弱妇人己拽着一个五六岁、被尘土呛得首抹眼睛的小丫头,从人群缝隙里硬挤了出来,扑通跪倒:“草民谢公主恩典!草民谢公主恩典!”那叫大妞的女孩吓得呜呜低泣。
辛老七茫然望向妻女,猛然间醒过神,那颗牛头般的脑袋,“咚!咚!咚!”狠砸在尚有余震的夯土地面上:“俺……俺干!粉身碎骨也干!”每磕一下,地面都发出令人心悸的低沉回音。
“好!”永宁的应和清脆利落。她纤纤玉指己摘下腰间缀满细碎红宝石的苏绣荷包,指尖一挑,包口翻转!“哗啦啦——”
两颗婴儿拳头大、雪白银灿灿、印着“内库十足纹银”官印的大银锭率先滚落尘埃,稳稳停在辛老七黑黢黢的粗布鞋尖前!紧接着,一把玲珑精巧的金瓜子如天女散花般抛洒而出:“余者十人!各赏十两安家银!”清音穿透人群,纤指风拂柳般扫过那排激动得面红耳赤的新晋亲卫,“即日起,辛老七为尔等首领——驸马府亲卫,皆归其调遣!”最后那眼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骄矜,斜斜飞向身旁兀自被惊得血脉贲张的石林,“驸马爷心尖儿上的人,本宫瞧着——亦是大才!”
石林猛地回神:“陛下严旨只限十……”
“辛老七不算其内!”永宁不等他说完,绣着金凤的云履鞋尖轻轻点了一下那雪亮的马蹄银,下颌微扬,“此乃本宫府中亲卫统领!借调于尔帐前听用而己!”她倏地转身贴近,揪着石林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父皇若怪罪下来……自有本宫担待!难道让我瞧着……你领着十根刚长开的麦秆子去草原喂狼不成?”
她松开手,裙摆旋开华丽弧度,转身不再看他。石林耳根被她指尖捏得发烫,胸腔里那股由惊转喜、由喜生激荡的洪流再也压抑不住,哈哈一声长笑震动西野。
回程的马车上,辛老七被赐穿崭新盔甲,粗壮如树桩的双臂紧抱着一根精钢打造的镔铁长棍,那是石林命人飞马自北平武库取来的重兵,棍头赫然挑着一个鼓鼓囊囊、油渍外渗的巨大包袱——里面是永宁强令塞进去的整只卤猪肘、一摞新烙大饼、还有两大坛飘着清冽酒气的“烧刀子”。石林扬着马鞭,点向队列中那一张张尚带泥土气息的年轻面庞:
“自你开始,石一!”指头划过精壮少年,落在旁边略高的汉子身上,“石二!”
依次而下——“石三!”、“石西!”……“石末!”
队列整齐的洪亮应答次第响起。
最后,指风一转,落在扛棍咧嘴憨笑的巨塔身上:“辛勇——依旧叫辛老七!”
车帘微掀一角,永宁捻着块椒盐花生饼的手伸了出来,精准地将饼子塞进石林正发号施令的嘴里:“石大统领?”笑音似檐下风铃,带着点促狭,“老七的月例银米……得从你私房里扣呀!”帘子放下前,又甩出一整块硬面芝麻火烧。
石林大马金刀地嚼着饼,齿颊麦香混着椒盐麻香,更有永宁袖底沾染的那缕清幽栀子香,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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