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抚司诏狱深处，一间特意辟出的“雅间”内，地龙烧得暖如三春。西壁石墙打磨得光滑，不见半丝血污霉斑，墙角紫檀木架上甚至摆着盆开得正盛的绿萼梅。石林一身素白中衣，盘膝坐在铺了白虎皮的矮榻上，面前紫檀小几摆着套天青釉酒具，正自斟自饮。若非窗外铁栏森然，廊下偶有锦衣卫甲叶铿锵声传来，倒像是哪家贵公子的静室。
“哐当！”
铁门被粗暴推开，朱高煦裹挟着一身寒气与浓烈酒气闯了进来，金蟒袍襟大敞，露出半拉刺着睚眦的胸膛，手里还拎着个硕大的食盒。
“石老三！”他豹眼圆瞪，嗓门震得梁上灰簌簌落下，“蹲号子还他娘挺自在？”枯爪把食盒“咚”地墩在几上，震得酒盏乱跳，“二哥给你送断头饭来了！”
石林眼皮都没抬，慢悠悠给自己续了杯：“二哥说笑了，断头饭哪有金丝血燕窝？”他指头点了点食盒盖缝里溢出的甜香，“还有醉仙楼的八宝葫芦鸭？二哥破费了。”
朱高煦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蒲团上，金刀鞘砸得地面闷响：“破费个卵！老子恨不得把醉仙楼厨子绑来给你现做！”他劈手夺过石林刚倒的酒灌下，喉结滚动，“李让那痨病鬼死就死了！关你屁事！定是有人栽赃！让老子逮着……”枯爪猛拍大腿，“活剐了他！”
“三哥呢？”石林抬眼望向门口阴影处。
朱高燧蟒袍下摆无声扫过门槛，绿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二哥嗓门再大点，”他阴恻恻开口，“诏狱的耗子都得被你吓死。”他反手掩上铁门，隔绝了外间声响，踱步近前，目光如毒蛇般扫过石林平静的脸，“气色不错。看来三哥这‘待客之道’，永康侯还算满意？”
石林提起温在炭炉上的银壶，替朱高燧斟了杯热酒：“三哥费心。这诏狱雅间，比臣在石家庄的土炕还舒坦。”他指尖推过酒盏，“只是……住得越舒坦，心里越不踏实。”
朱高煦豹眼一瞪：“不踏实？怕个鸟！有二哥在……”
“二哥，”石林打断他，目光转向朱高燧，“李让……死得蹊跷。”
朱高燧枯指捻着酒盏边缘，没喝。“太医剖验了。”他声音平淡无波，“脏腑无寻常毒迹，却似被阴寒邪气蚀透骨髓，精元枯竭而亡。此症……罕见。”他抬眼，阴鸷目光如针，“与当年懿文太子暴毙之状……有七分相似。”
暖阁里炭火爆出“噼啪”轻响。朱高煦豹眼骤然收缩，捏着酒杯的指节泛白：“懿文……建文他爹？！”
石林心头剧震！历史迷雾被瞬间撕裂一角！懿文太子朱标，建文帝之父，洪武二十五年猝然薨逝，死因成谜！难道……李让之死，竟与此有关？！
“建文余孽？”朱高煦从牙缝里挤出西个字，带着血腥气。
“不止。”朱高燧枯唇抿了口酒，“李让死前三日，得了一盒匿名相赠的武夷岩茶。茶……无毒。”他放下酒盏，绿玉扳指叩击紫檀几面，“但太医院用银针探入茶罐底部的陈年茶垢……针尖发乌。”
石林瞳孔微缩！慢性毒！附着在陈茶上，经年累月浸润！寻常验毒根本验不出！好阴狠的手段！
“送茶的人查不到。”朱高燧阴眸如冰，“但腊月十九，宋琥密会陈瑛于秦淮画舫。腊月二十，宋琥心腹接触永平府一名因偷窃被逐的老仆。腊月二十一清晨，李让死讯未出，宋琥便在府中与人言及‘永康侯府茶香有毒’。”他枯指蘸酒，在几面画了个圈，“毒茶害命在前，宋琥煽风点火在后。一环扣一环，时间掐得分毫不差。”
朱高煦豹眼赤红，金刀“锵”地出鞘半尺：“宋老狗！老子剁了他！”
“二哥！”石林按住他握刀的手，触感冰凉，“宋琥……只是一杆枪。”他看向朱高燧，“三哥，建文余孽蛰伏多年，为何此时出手？为何选李让？又为何……要借宋琥这把刀，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朱高燧枯指扳指：“李让是靖难功臣，更是驸马。他暴毙，震动朝野。嫁祸于你……”他阴眸扫过石林，“一石三鸟。其一，折了你这柄陛下新淬的刀。其二，挑起勋贵内斗，宋琥与你结下死仇。其三……”他枯唇吐出冰碴，“离间天家！永平丧夫，若信了你是凶手，与永宁便是生死仇敌！陛下膝下……永平、永宁姐妹情深，若因此反目……”
暖阁死寂。炭火噼啪声格外刺耳。朱高煦喘着粗气，豹眼里翻涌着狂暴的杀意，却强压着没再拔刀。
石林端起酒盏，琥珀酒液映着烛火，也映着他眼底深沉的寒意。“好算计。”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借刀杀人，挑拨离间，乱我朝堂，毁我君臣……建文余孽这盘棋，下得够大。”他忽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朱高燧，“三哥，那罐‘无毒’的武夷岩茶……现在何处？”
朱高燧枯唇微勾：“在本王的秘库里。怎么？永康侯想尝尝？”
石林摇头，指尖蘸着酒液，在紫檀几面缓缓写下两个字：
茶商。
朱高燧阴眸骤亮！绿玉扳指“嗒”地叩响！武夷岩茶，名贵稀少，能弄到陈年旧茶并下此奇毒的……绝非寻常人能办到！源头……在茶商！
“金陵城大小茶行三百余家。”朱高燧枯指虚点酒渍，“排查近半年大宗武夷岩茶交易……本王三日内给你名单！”
朱高煦猛地抓起酒坛：“查！给老子往死里查！”他仰脖灌下大口烈酒，酒浆顺虬髯淌下，“敢动老子兄弟！老子把他祖坟里的茶叶蛋都抠出来喂狗！”
石林举起酒盏，与朱高煦的酒坛重重一碰，又转向朱高燧：“三哥，此事……永宁那里……”
朱高燧端起酒盏，与他轻轻一碰：“坤宁宫封了。母后‘凤体违和’，闭宫静养。”他枯唇弯出极淡的弧，“你那小媳妇……哭闹得越凶越好。她闹得越狠，躲在暗处的人……笑得越欢。”
石林喉头滚动，咽下喉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酒液滚烫，烧灼肺腑。窗外，诏狱深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旋即又被死寂吞没。
暖阁里，炭火依旧噼啪作响。三个男人，一盏孤灯，映着铁窗外的沉沉夜色。一场无声的猎杀，己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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