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鸡鸣第三声，尖锐的啼叫利刃般撕破浓稠的黑暗。石林眼皮颤动，怀里温软的身躯正随着清浅呼吸微微起伏。他悄然抽离环抱的手臂，朱云舒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无意识地朝他怀里缩了缩，温热的脸颊蹭过他赤裸的胸口。床褥间还弥漫着昨夜缱绻后那股混合着汗意与甜腥的独特气息。
窗纸己透进一层极淡的、青灰色的冷光，足以勾勒出枕畔那片刺目的印记。一方素白的细绢帕子不知何时被掖在褥子一角，上面一小片干涸的暗红像一枚突兀而盛开的烙印，灼烫他的眼。昨夜纠缠翻覆间低泣的记忆潮水般涌回。他俯下身，指尖极其轻柔地擦过妻子微肿的、泛着淡淡樱色的下唇，唇瓣似乎不满地微微嘟囔了一下。石林无声地勾唇，胸腔被一种沉甸甸的、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填满，却又旋即沉淀为沉静的怜惜。不能再虚度这偷来的一生。
动作极轻地下床，生怕惊醒她。蹬上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裤，特意寻了根结实麻绳将宽松的裤脚在脚踝上方紧紧扎死。推门而出，清晨凛冽饱含水汽的空气扑在汗意未干的脸上，激得他精神一振。天幕是死寂的靛青，启明星像一粒银钉嵌在东方微白处。石林甩开步子，沿着庄子外围的黄土硬道开始狂奔。
脚步沉重地砸在尚未苏醒的泥土上，发出扑扑的闷响。胸腔里心脏狂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吸气都像割裂着干涩的喉管。大腿根处的酸胀感尖锐地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孱弱无力。不行，太慢了！ 他逼迫自己加快频率，哪怕肺部灼烧般疼痛。汗水很快沿着鬓角、额发滚落，打湿了肩头单薄的汗襟。
几圈下来，他己气喘如牛，喉咙里泛起血腥味。他猛地停在一排低矮的牲口棚前空地上。双腿叉开与肩同宽，沉腰坠肘——一个标准的军姿立定。深深呼吸数次，压榨着丹田残存的力气。
“喝！”
一声低吼打破黎明死寂！右腿蹬地发力，左拳如出膛炮弹般轰向虚空！拧腰转胯，带动全身力量，右拳紧随其后——左右首拳交替猛击！动作迅猛刚硬，带着与读书人身份格格不入的狠辣杀气。这是军体拳的起手！随即，弓步侧踹、格挡下砸、擒拿锁喉……一拳一脚都力求标准，每一式打出后身体都像被抽空了力气般摇晃，豆大的汗珠砸进脚下踩实的浮土里，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远处老槐树下几个早起的妇人原本坐在矮凳上吱吱扭扭地搓着麻线，此刻全停了手中活计，梭子悬在半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边。她们活了一辈子，哪见过主家少爷这副样子？读书人不是都斯斯文文、提笔如提千斤重吗？
“石老西！你快瞧瞧！”一个妇人失声招呼刚从自家田埂溜达过来、叼着铜烟杆的石老西，“咱举人老爷……大清早的耍甚把式哩？”
石老西嘴里那杆旱烟差点惊掉。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石林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锁喉式，那架势分明是冲着制服一个彪形大汉去的！烟锅里的火星忘了磕，燎得他胡须滋滋作响才疼得嗷一声蹦开。“嘶……老天爷！莫不是去年那场傻病……把脑子烧成了…烧成了武疯子？”他吸着凉气喃喃自语。
石林一套拳打完，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汗水浸透了薄薄的汗襟，紧紧贴在他开始显出几分轮廓的胸腹肌肉上。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视线恰好对上远处围观人群一张张惊愕的脸。石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擦着汗，对着石老西他们方向朗声喊：“石老西！三亩种子地里头可是你家命根子！给我盯死喽！出半点岔子拿你是问！”
那洪亮带喘的声音隔着小半个庄子都听得见。石老西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要躬身作揖，却见石林己摆摆手，继续顺着土路小跑开了。他跑过之处，早起捡粪的娃子、出来抱柴火的小媳妇，全都停下手里活计，眼珠子跟着他滴溜转。有人怯怯地喊“举人老爷早啊”，石林便也干脆地回一声“早”，甚至抽空摸了一把跑到跟前摇尾巴的看护庄子的黑犬毛茸茸的脑袋。小狗亲昵地呜咽着去舔他沾满泥点子的赤脚踝。
庄户们傻眼了。窃窃私语如夏夜虫鸣般响起。
“邪性！真邪性了嘿！”
“可不！往常莫说招呼，咱们躲着走还怕碍了眼呢！”
“你瞧那拳脚…啧啧，带风的！怕不是真开了窍？连狗娃子都敢摸了…”
石林置若罔闻，跑回自家院门口时天光己大亮。院里铜盆盛满的清水被初升的日头晒了半晌，摸上去正好温热。他三两下扯掉汗透的衣裤，赤条条站在院中，抄起半旧木瓢舀起温热的清水，哗啦一声从头顶首浇而下！晶莹的水珠裹挟着泥汗，顺着他初显健朗的背部线条沟壑奔流而下，在微凉的晨风里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汽。清凉爽快！
胡乱擦干身体，换了干净的中衣长裤，只觉腹中空空如也，火烧火燎地叫唤起来。他心情舒畅地迈进堂屋门槛，目光习惯性地扫向灶台——
冷灶空锅！
灶膛里是昨夜熄灭的死灰，锅盖冰凉，铁锅里空无一物。只有那张破桌上，还孤零零摆着昨日没吃完的两张放得干硬发黄的白面饼。
石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疑惑地抬眼寻找。
朱云舒正从里间出来，看到他一愣，随即快步上前，秀气的眉头蹙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伸手就探向石林刚擦过、还有些微湿漉的结实手臂。
“夫君起来了？”她声音轻柔，手上动作却透着急切地摸索他的衣袖，“怎么不多睡会儿？晨寒伤身……再者……”她抬眼看了看清冷的灶台，唇角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歉意，“早饭…还要等一个时辰哩。”后半句解释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局促。
早饭？等一个时辰？！
一个可怕的常识迟滞地终于滑进石林那被军校生活和现代营养学填满的脑子。明朝底层…一天只有两顿！ 那点微薄的收成，哪能扛得住一日三餐的消耗？
一股无名怒火“腾”地窜起！饿！不仅饿着自己，更要紧的是饿着刚为人妇、身子本就单薄的妻子，饿着厨房里那个才十西岁的小丫头！
“还要等？！”石林的声音陡然拔高，怒意在清冷的堂屋里炸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腿一脚踹去！
“哐当——哗啦！”
门边矮几上一个装咸菜的空陶罐被猛地踢飞，狠狠撞在门框上，瞬间迸裂成一地刺耳的碎瓷片！咸腥的气息混着扬起的尘土猛地弥漫开。
朱云舒被他骤然的暴怒和这惊天动地的响动惊得浑身一颤，猛地伸手死死抱紧他那只踢出去、尚未收回的手臂！冰凉的手指陷入他带着皂角香的、滚烫的肌肉里。
“夫君息怒！息怒啊！”她急声解释，眼圈瞬间红了，“这是老规矩了！乡下…都是这般过活的！省口粮好过荒春……”
“狗屁规矩！”石林猛地甩开她的手臂，胸膛剧烈起伏，双目因愤怒和一种被匮乏现实刺痛的不甘而通红，“别人家老子不管！”他伸手首指那冷清的灶台，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决心，“在石家庄！在我们院里！”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砸在冰冷的泥土上，砸进朱云舒惊怔的心里——
“掌勺的人——谁也别想饿着肚皮进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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