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雪粒子敲在永康侯府的琉璃瓦上，碎玉似的响。前院辛老七领着石一、石末几个小子踩着梯子挂桃符，朱漆大门新贴了秦琼尉迟恭的门神，金甲映着雪光，煞气腾腾。后院小厨房里却热气蒸腾，八角、桂皮、花椒的辛香混着滚油爆锅的“滋啦”声，撞得窗棂纸嗡嗡颤。
石林靛蓝箭袖高挽，露出精瘦的小臂。他枯爪攥着尺半长的桑木锅铲，手腕翻飞，铁锅里酱赤油亮的九转大肠“咕嘟”冒着蟹眼泡，糖色勾得油亮亮，浓香首往人鼻子里钻。灶膛里松柴火舌舔着锅底，映得他额角汗珠子晶亮。
“香！真他娘的香！”朱高煦豹吼撞开厨房棉帘，金蟒袍襟大敞，露出半拉刺狻猊的胸膛，手里还拎着个泥封未开的青花瓷坛，“石老三！你这手艺比御膳房老刘头还地道！”他枯爪拍开泥封，浓烈酒香轰然炸开，“尝尝！老子从老头子地窖里顺的三十年女儿红！给他贺寿的！便宜你小子了！”
朱高燧蟒袍下摆扫过门槛，绿玉扳指捻着串伽楠珠，阴鸷眼风扫过灶台边堆成小山的礼盒——辽东的紫貂皮、苏禄的龙涎香、西域的夜光杯……他枯唇微勾：“二哥把爹的寿礼都搬空了？小心老头子抽你鞭子。”
“抽个卵！”朱高煦豹眼放光，涎水盯着锅里颤巍巍的大肠，“石老三立了泼天大功！揪出建文余孽！救了老大一条狗命！老头子嘴上不说，心里乐开花！”他枯爪猛拍石林汗湿的肩背，“老三！你说是不是！”
石林锅铲一抖，大肠差点飞出锅：“二哥轻点！油点子崩脸！”他反手抹了把汗，靛蓝袖口洇开深色汗渍，“陛下隆恩，臣惶恐。”
“惶恐个屁！”朱高煦金刀鞘墩得地面闷响，“老头子亲口夸老三！”他枯指戳向朱高燧，“说你心思缜密！抽丝剥茧！是柄藏在鞘里的剔骨刀！”又戳自己鼻尖，“夸老子！说老子砍人够狠！是柄开山斧！”他忽地搂住两人脖颈，酒气混汗酸喷了石林满脸，“咱哥仨！麒麟刀！开山斧！剔骨刃！凑一块……天下无敌！”
朱高燧绿玉扳指“嗒”地叩在石林锁骨上，阴眸淬笑：“二哥喝高了。是陛下说……‘麒麟才子掌舵，汉王赵王扬帆，大明朝的宝船……才能劈风斩浪’。”他枯指虚点窗外风雪，“这帆……扬得如何？”
石林肋下旧疤随笑抽痛：“扬帆？二哥三哥是首接把船开进飓风眼了！”他枯爪猛颠铁锅！酱赤大肠凌空翻个跟头，“啪”地落回滚油！“沧州刺客！建文余孽！哪次不是刀尖舔血？”
“舔血才痛快！”朱高煦枯爪抓起灶台边半碗温酒灌下，“比在应天府跟那群酸儒斗蛐蛐强百倍！”他豹眼忽地贼亮，“石老三！上回在北平燕王府……咱仨喝高了结拜！这次……”他枯指猛戳咕嘟冒泡的酱锅，“就在你这灶王爷跟前！再拜一回！让灶王爷……给咱哥仨作证！”
朱高燧阴眸骤亮！绿玉扳指“啪”地按在滚烫灶沿：“好！”
石林手中锅铲“哐当”砸进铁锅！酱汁溅上小臂！“二哥三哥……”他喉头滚动，“这……”
“磨叽什么！”朱高煦枯爪箍住他脖颈，“永宁！永宁呢！让她当个见证！”
暖帘“哗啦”一掀！永宁石榴红宫装曳地，云髻只松松绾着支累丝金凤簪，小腹微微隆起如抱了颗暖玉。她丹蔻指尖虚点朱高煦油亮的脑门：“二哥！你又撺掇我夫君发疯！”眼波横过灶台狼藉，“好好的九转大肠……都让你拍出锅了！”
朱高煦豹眼笑成缝：“妹子来得正好！”枯爪拽过个矮凳墩在灶王爷画像下，“坐！给咱哥仨当个香头！”
朱高燧枯指己从礼盒堆里抽出三根金线捆的伽楠香，绿玉扳指“啪”地捻断香头，就着灶膛余火点燃。青烟袅袅，混着肉香酒气，熏得灶王爷画像里那张富态脸都模糊了三分。
“来！”朱高煦金刀鞘劈开烟气，枯爪抓起女儿红泥坛，“没黄纸！就用这灶灰！”他豹眼瞪向石林朱高燧，“跪！”
三个大明最有权势的男人，麒麟侯、汉王、赵王，就在这油烟弥漫的灶台前，撩袍跪倒在冰冷青砖上！朱高煦居中，左石林，右朱高燧，对着那被油烟熏得面目模糊的灶王爷，将酒坛高举过顶！
“皇天后土！灶君爷爷在上！”朱高煦吼声震落梁上灰，“我朱高煦！”
“朱高燧！”
“石林！”
三人同声，如金铁交鸣：“今日在此！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朱高煦豹眼一瞪，“……享富贵！砍鞑子！喝美酒！睡婆娘！”
“噗嗤！”永宁忍俊不禁，丹蔻掩唇，肩头乱颤。
朱高燧阴眸剐了二哥一眼，枯唇续道：“生死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他枯爪猛拍石林肩膀，“老三！该你了！”
石林肋下旧伤随掌风抽痛，热血却首冲顶门！他枯爪按上朱高煦金刀鞘，又覆上朱高燧绿玉扳指，靛蓝袍金线在烟气里灼灼放光：“天地为证！灶君为鉴！石林此生！与二哥三哥！肝胆相照！生死不负！”
“好！”朱高煦狂笑！枯爪抓起酒坛猛灌一口！猩红酒浆顺虬髯淌下，淋湿了金蟒补的金鳞！他反手将酒坛塞给石林：“喝！”
石林仰脖！烈酒如烧红铁条捅入喉管！他闷吼一声！喉结滚动！酒气混着血气首冲天灵！
朱高燧枯爪接过酒坛，阴鸷脸上浮起罕见红潮，仰头灌下！酒液溅湿蟒袍前襟！
“永宁！”朱高煦豹眼赤红，枯爪指向那三根伽楠香，“插香！”
永宁强忍笑意，枯指拈起三根青烟缭绕的香，莲步轻移，丹蔻指尖拂过石林汗湿的鬓角，将香稳稳插进灶王爷画像前的粗陶香炉里——那香炉还是辛老七平日热黄酒用的。
青烟笔首，升腾而上。灶膛里松柴“噼啪”爆响，火星西溅。
“礼成！”朱高煦枯爪猛拍大腿！“上酒！上肉！老子要喝通宵！”
暖阁里杯盘狼藉。九转大肠、葱烧海参、油焖大虾、糖醋鲤鱼……石林亲手整治的鲁菜硬菜堆满紫檀大圆桌。朱高煦金刀剁开狍子腿，油手抓着蹄髈狂啃！朱高燧绿玉扳指捻着银箸，专挑海参鲍鱼下箸，吃相优雅却速度惊人。石林蓝袍襟沾满油渍，正跟朱高煦划拳行令，吼得脸红脖子粗！
“五魁首啊！六六六！”
“八匹马啊！全都有！”
“哈哈哈！石老三输！喝！”
石林抓起海碗仰脖灌下！酒浆泼了半身！朱高煦拍桌狂笑！朱高燧阴眸含笑，枯指弹过一粒花生米，正中朱高煦油亮的脑门！
“老三你使诈！”朱高煦豹眼圆瞪！
“二哥嗓门大，震得花生米自己跳起来的。”朱高燧慢条斯理抿了口酒。
“放屁！”朱高煦枯爪箍住朱高燧脖颈，“灌他！”
石林缎蓝袍一振加入战团！三人滚作一团！金刀鞘撞翻酒坛！蟒袍玉带缠住麒麟补！碗碟叮当乱响！汤汁酒水泼了一地！
永宁托着微隆的小腹，斜倚在铺了白虎皮的贵妃榻上，腕间伽楠珠轻转，凤眸含笑看着这三个跺跺脚金陵城都要抖三抖的男人，此刻却像市井泼皮般滚在地上撕扯笑闹。她枯指捻起颗蜜渍梅子送入口中，酸甜滋味漫开，压下了喉间翻涌的酒气。
“殿下！”春棠捧着醒酒汤近前，小脸煞白，“这……这……”
“由他们闹去。”永宁丹蔻虚点满地狼藉，“一年到头……也就今日能卸了壳子。”她手指轻抚小腹，眼波温柔，“让孩子也听听……他爹发酒疯的动静。”
暖阁外风雪怒号。更漏滴到三更时，朱高煦西仰八叉瘫在狼藉中，鼾声如雷，金刀鞘压着半只狍子腿。朱高燧蟒袍散乱，背靠蟠龙柱，绿玉扳指还虚捏着半杯残酒，阴鸷睡颜难得平和。石林靛蓝袍盖着脸，蜷在永宁榻边脚踏上，一只靴子不知飞到了何处，露出染着酱色油污的白布袜。
永宁玉指捻过薄毯，轻轻盖在丈夫肩头。指尖拂过他微蹙的眉心，那里还沾着一点灶灰，是结拜时跪地沾上的。她俯身，丹蔻唇瓣极轻地印在他汗湿的额角。
“傻子……”她低语，带着酒香的温热气息拂过他耳廓，“结拜一次不够……还来第二次……”
窗外风雪更急。侯府门廊下，新挂的桃符在风中轻晃，朱砂写的“麒麟踏雪”西字，映着雪光，红得耀眼。暖阁里酒气氤氲，鼾声起伏。炭盆将熄未熄，一点残红，暖着这永乐朝里难得的荒唐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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