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三年正月初一，应天府的天光还未透亮，碎雪粒子己扑簌簌敲打着永康侯府的琉璃窗。暖阁里伽楠香混着水仙清冽，铜鹤香炉的长喙吐出袅袅青烟。永宁对镜理妆，丹蔻指尖蘸着莹白的膏体，那是石林用蜂蜡混了珍珠粉、茉莉精油特制的“玉容膏”，细细匀在颊边。镜中人云髻高绾，累丝金凤口衔的东珠垂在光洁额前，衬得眉如远山含黛，眸似寒潭沉星。因着孕中丰腴几分，腮边新添的非但不显臃肿，反透出珠玉般的温润光泽，石榴红蹙金绣鸾凤宫装裹着微隆的小腹，像含苞的牡丹裹着初结的玉胎。
“夫君，”她回眸，眼波流转间瞥见屏风后转出的身影，呼吸倏地一窒。
石林一身御赐的麒麟云纹绛纱袍，玉带钩束出劲瘦腰身。他冬日养得极好，北地风沙磨出的黧黑褪尽，面皮是冷玉般的白，偏那眉骨鼻梁的轮廓依旧刀劈斧凿，带着沙场淬炼出的硬朗。此刻他正低头整理箭袖护腕，靛蓝锦缎衬得腕骨如铁，修长指节扣着犀角雕弓的铜吞口，一抬首，眸光清亮如寒星破晓，书卷的清雅与武将的英勃在他身上奇异交融，淬出一种令人心折的锐利风华。
永宁喉头微动，莲步轻移，石榴裙摆扫过光洁金砖，如流霞泻地。她忽地踮脚，丹蔻指尖捧住他微凉的脸颊，温软唇瓣不由分说印在他微抿的唇角，茉莉香混着清冽的男性气息钻入鼻腔。
“怎么了？”石林枯指托住她后腰，怕她站不稳。
永宁眼睫轻颤，颊边飞起薄红，贝齿轻咬下唇，声如蚊蚋：“夫君……你要当爹了。”
石林身形猛地一僵！托在她腰后的枯爪瞬间收紧！他垂眸，目光如电射向她宫装下微隆的弧度——那里，他原以为是年节里养出的，此刻却似有生命般，隔着层层锦缎，传来微弱却坚定的搏动！
“我说你肚子怎么……”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比原先大了……”枯指无意识地着她腰侧衣料，“还当你贪嘴……胖了……”
“你说谁胖了？！”永宁凤眸圆睁，丹蔻指尖精准揪住他耳垂！力道不重，却带着娇嗔的恼意，“石雨亭！你再说一遍！”
石林耳根被她掐得发烫，心头却似有滚油泼进雪窝，“轰”地炸开！狂喜如岩浆奔涌，瞬间冲垮所有堤防！他枯臂猛地收紧，将她整个人箍进怀里！麒麟袍的金线硌着她微隆的小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
“功臣！”他喉间滚出沙哑的低吼，灼热气息喷在她耳畔，“我石家的头号功臣！”枯爪颤抖着覆上她小腹，隔着锦缎，感受着那新生命无声的宣告，“几个月了？太医诊过没有？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告诉我？”一连串问题砸下，全无平日的沉稳。
永宁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却舍不得挣开，只将脸埋在他颈窝，闷声笑：“腊月里诊出来的……快三个月了。本想等胎坐稳了再告诉你……”她枯指戳了戳他心口，“谁知你这木头！自己媳妇儿肚子大了都看不出来！还当是胖！”
石林枯唇贴着她馨香的鬓角，胸腔里擂鼓般震响。腊月……正是沧州遇刺、诏狱风波最凶险的时日！她揣着他们的骨血，替他担惊受怕，替他奔走哭求……他却浑然不知！
“宁儿……”他喉头哽咽，枯指捧起她的脸，拇指指腹极轻地擦过她微红的眼角，“苦了你了。”
永宁凤眸水光潋滟，却扬起下巴：“苦什么！本宫乐意！”她枯爪覆上他按在自己小腹的手背，“太医说了……是个结实的孩子！将来……定比他爹还能折腾！”
石林枯唇咧开，白牙在晨光里晃眼：“折腾好！我石家的麒麟儿……就该翻天覆地！”他忽地俯身，额头抵着她眉心，鼻尖蹭着她挺翘的鼻尖，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等小子出来……爹带他骑马射箭！掏鞑子老窝！”
“你敢！”永宁丹蔻掐他臂弯，“先教他读书！跟你似的……一肚子弯弯绕！”
暖阁外传来辛老七闷雷似的嗓门：“侯爷！公主！宫里来人了！催着进宫呢！”
石林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激潮，枯爪稳稳托住永宁后腰：“走。”麒麟袍摆拂过门槛，他侧首，眸光如淬火星辰，映着妻子颊边未褪的红晕，“带咱儿子……去给他皇外祖父……磕头拜年！”
永宁枯指与他十指紧扣，石榴裙摆扫过阶下薄雪。晨光熹微，雪粒子碎金般洒落，将两人相携的身影拉长，投在朱漆大门新贴的“麒麟送子”年画上，那画中麒麟足踏祥云，背上胖娃娃抱着金元宝，笑得见牙不见眼。
麟趾宫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金丝炭爆出细碎火星，熏得满室暖香馥郁。朱棣一身明黄常服，龙睛扫过围坐紫檀大圆桌的儿女们，枯指捻着酒盏，目光在永宁微隆的宫装下摆停了片刻，又掠过永平苍白瘦削的脸，最终落在太子妃张氏怀中咿呀学语的朱瞻基身上。
“开席吧。”皇帝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满室炭火爆裂的轻响。
永宁枯爪刚端起青玉碗，徐妙云凤眸己扫来：“宁儿，”枯指虚点她面前一盅奶白浓汤，“先喝这个。御膳房新炖的鲫鱼豆腐汤，最是养人。”凤目转向永宁小腹时，漾着化不开的暖意，“头三个月……最是要紧。”
永宁颊边飞红，丹蔻捧起汤盅：“谢母后。”眼波却横过身侧石林，带着嗔意，“夫君方才还说……儿臣是胖了。”
石林麒麟袍袖下的枯爪在桌底轻捏她掌心，面上却一本正经：“臣眼拙。陛下圣明烛照，娘娘慧眼如炬。”他枯指执银箸，夹了块剔透的松鼠鳜鱼，小心剔了刺，放进永宁碟中，“太医说了……多吃鱼，孩子聪明。”
朱棣龙睛微弯，枯唇扯出丝笑意：“赏。”枯掌轻拍，黄俨躬身捧上红漆托盘——一对羊脂玉雕的麒麟送子佩，玉质温润，麒麟足踏祥云，背上胖娃娃抱着金元宝，憨态可掬。“给朕的小外孙……压压惊。”
“谢父皇！”永宁喜得眉眼弯弯，枯爪轻抚小腹，“儿臣替孩儿……谢皇外祖父恩典！”
暖意融融。永平公主却只垂眸盯着面前青玉碟里堆成小山的菜——水晶肴肉是太子妃夹的，蟹粉狮子头是永安公主放的，胭脂鹅脯是袁容布的……她枯指捏着银箸，指尖冰凉，半晌未动一筷。李让暴毙的阴影，像块寒冰，沉甸甸坠在心口，暖阁再热，也驱不散那股透骨的冷。
“二姐，”永宁枯爪覆上她冰凉的手背，将一碟新上的蜜汁火方推过去，“尝尝这个。厨下用枣花蜜煨了一宿，甜而不腻。”她凤眸清澈，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太医说……甜食……能宽心。”
永平枯唇微颤，挤出一丝极淡的笑：“谢……西妹。”银箸尖戳了戳火方油亮的皮，却终究没送入口。
太子朱高炽身躯微倾，三重下巴抖着油光：“二妹，天大的事……也得吃饭。”他枯爪拍着自己山丘似的肚腩，“你看大哥……再愁的事，塞两口肉……也就过去了！”他忽地朝朱瞻基招手，“基儿！去！给你二姑母……喂块糕！”
朱瞻基虎头鞋“啪嗒”踩过金砖，肉团子举着块松子糖糕，踮脚塞进永平枯唇边：“二姑姑！甜！”童子奶音清脆，黑葡萄似的眼珠映着永平失神的眸。
永平喉头一哽，枯唇微张，含住了那小块糖糕。甜腻在舌尖化开，混着童子指尖的奶香，那沉甸甸的冰，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她枯指颤抖着，摸了摸朱瞻基软软的额发：“乖……”
永安公主云髻高绾，累丝金凤口衔的明珠轻晃，她枯指端起青玉壶，亲自给永平斟了半盏温热的玫瑰露：“二妹，日子还长。”她声音沉静，带着长姐特有的宽和，“父皇母后在，兄弟姐妹在……天塌不下来。”她枯指虚点身侧袁容，“你姐夫……过完年也要去北平了。”
袁容衣袍玉带，儒雅面容带着风霜刻痕，闻言拱手：“陛下隆恩，命臣督建北平新都，兼领九边军务。”他枯目扫过永平，“二妹若得空……随你大姐去北平散散心？燕山积雪，居庸雄关……比金陵的脂粉气……疏阔些。”
永平枯唇翕动，未及答话。安成公主忽地搁下银箸，象牙箸尖磕在青玉碟上，“叮”一声脆响。她身旁的宋琥垂着头，昔日骄横的豹眼此刻死盯着面前一碟糟鹅掌，枯爪捏着酒盏，指节发白。自削爵圈禁后，他驸马袍换成了半旧的靛蓝首裰，通身气派萎靡如秋后枯草。安成枯唇紧抿，丹蔻指甲掐进掌心，凤眸扫过永宁微隆的小腹，又掠过永平苍白的脸，最终落在自己空荡荡的膝头，眼底翻涌着复杂的神情与不甘。
朱高煦豹眼剐过宋琥，金刀鞘“哐当”墩地：“大姐去北平好！那地方敞亮！老子明年开春也要去！”他枯爪拍向石林肩吞，“石老三！跟二哥去！咱哥仨……把鞑子的草场全点了！给二姐……出气！”
朱高燧绿玉扳指轻叩桌沿，阴眸扫过永平：“二姐若嫌闷……我府上新得了几个苏州评弹的丫头，嗓子清亮，明日送来给姐姐解闷。”
暖意似又流转起来。永平枯指终于拈起银箸，夹了块蜜汁火方送入口中。甜腻的酱汁裹着酥烂的肉，温热地滑入喉管，那口堵在心头的寒气，似乎被这暖融的人气，冲淡了些许。
永安枯指忽端起酒盏，腕间伽楠珠滑落，轻叩盏壁：“今日难得聚齐。”她凤眸扫过满座至亲，声音清越，“过了年……大姐便要随你姐夫北上。此去千里，关山重重……”她枯唇弯起温婉弧度，“今日这顿团圆饭……咱们得喝尽兴了。”
她枯爪轻推袁容：“夫君，给二妹满上。”又转向永宁，“西妹身子不便，以露代酒。”最后目光落在安成紧绷的侧脸上，“三妹……也满饮此杯。”
安成枯指一颤，酒盏几乎脱手。宋琥猛地抬头，豹眼里血丝密布，枯爪抓起酒坛就要自斟！却被安成枯爪死死按住！她枯唇紧抿，端起面前半盏残酒，仰脖灌下！酒液辛辣，呛得她凤眸泛红！
“好！”朱棣枯掌拍案！龙睛扫过儿女，“都满上！”
琥珀酒浆注入青玉盏。太子妃抱着朱瞻基，童子肉拳抓着块芙蓉糕啃得满脸碎屑。朱高煦豹吼着跟朱高燧划拳，金刀鞘震得碗碟乱跳。石林枯爪护着永宁微隆的小腹，麒麟袍袖挡住朱高煦喷来的酒沫。永平枯唇终于弯起一丝极淡的笑，银箸夹了块胭脂鹅脯，细细咀嚼。袁容与永安枯指在桌下交握，蟒袍与凤裙的云纹悄然叠在一处。
暖阁外风雪怒号。朱棣枯指酒盏，龙睛深处映着满堂儿女，映着炭火跳动的暖光，映着窗外无尽的风雪。他忽地枯爪探入怀中，摸出支赤金点翠凤簪，簪头累丝嵌着颗龙眼大的东珠。
“永安，”他枯指将金簪推过长案，“拿着。到了北平……替朕……看看旧宫墙根的……那株老梅。”
永安枯指接过金簪，凤眸水光潋滟：“儿臣……遵旨。”她枯唇轻触冰凉的簪身，簪尾暗刻的小字“长宁”硌着唇瓣——那是北平旧称，也是父皇对她此生……最深的期许。
酒过三巡。朱瞻基在太子妃怀里酣睡，小胖手还攥着半块松子糖。永宁倚着石林肩头，眼睫低垂。永平枯爪支额，颊边难得有了丝血色。安成伏在案上，肩头微耸。宋琥捏着半块糟鹅掌，目光呆滞。
炭火渐熄，余温犹存。朱棣枯掌按着龙椅扶手，缓缓起身。麒麟袍、蟒服、凤裙、金簪……满堂朱紫在暖红的炭光里模糊了棱角，只余下血脉相连的温热轮廓，在风雪肆虐的岁首，短暂地依偎成一座小小的、暖意蒸腾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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