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宏手里的水盆还没搁稳,热水在泥地上氤出一小片白汽。他浑浊的老眼死死黏在桌上那卷摊开的北平府官署图上。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图上那些细密的墨线、朱砂红点的兵营、以及紧挨着旧时燕王府那片层层叠叠标注着“内卫”、“秘道”的府邸……每一个符号都像烧红的针,扎得他头皮发炸。
“少……少爷?”石宏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这图……老奴……老奴告退!”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带着对未知恐惧的敬畏和本能的自保,跌撞着掀帘逃了出去,反手死死带上了房门。那扇老旧的榆木门板咣当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微凉的夜气,也将屋内两人裹进一个更紧绷、只剩下灯花噼啪炸裂的空间。
石林的目光没在图上停留。那图上精细到令人发指的标注只印证了他脑中翻腾的一个可怕猜想。他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捕兽夹,瞬间锁住了朱云舒的脸,声音沉得像坠入深井的石头:
“应天府的大户闺秀,能懂这些北平九城军防?”每一个字都裹着沉甸甸的审视。图上那些蛛丝马迹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笼罩其中。他捏着那张用血勾画了盐路财富的草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血点染在边缘,像一个诡异的注脚。“这图上的东西,”他紧盯着她,“别说寻常富户,就是将门之后也未必清楚!云舒,你到底是谁?”
朱云舒站在灯影里。她并未因石林的逼视而退缩,脸上那股一年来被生活打磨出的温顺褪去,显出一种玉石般的清冷从容。唇边甚至慢慢漾开一丝极浅、极淡的笑意,像是解开了束缚多年的镣铐。
“夫君,”她声音放得很轻,像羽毛拂过紧绷的弦,“你只知我是应天府人,却不知——”葱白手指划过图上那片王府禁区的屋顶尖角,“我十三岁前,踩燕王府后院青砖的次数……可比踩自家绣楼地板的还多。”
燕王府!三个字像烧红的铁针首扎石林天灵盖!脊梁骨蹭地窜起一股寒气!电光石火间,应天府私奔初遇时她那令人心惊的骑射功夫、言谈间不经意流露的对北平风物的熟稔、甚至骨子里那份与平民少女截然不同的沉静贵气……碎片瞬间拼成一张惊悚的蓝图!
她没首接回答,反而款款走回炕边,赤足踏过冰冷微湿的泥地,从散落的粗布枕下抽出一方用细白绫包裹的东西。
细白绫掀开一角。
露出的,并非寻常丝帕,而是一小块边角料!月白底色的丝绸,经纬细密如雾,在灯火下流淌着内敛华光。料子上,赫然用极细的、真正的黄金掐丝捻成的线,精妙无比地勾勒出一片牡丹花瓣!那花瓣的金线光泽,虽只是冰山一角,却己与北平府图上那些刺眼的秘道红点、内卫标记,隐隐呼应,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和属于某种巅峰尊贵的余韵。
石林的目光钉在那片金丝花瓣上,又猛地抬向桌上那张标满了军机要务的北平府图!应天府、姓朱、对北平如此熟悉……甚至拥有这等规制、远超寻常富户想象的精绝图卷……无数碎片瞬间在他脑中轰然拼接!一个名字电光石火般跳了出来,撞得他灵魂剧震!
燕王府!
还他妈姓朱?!
“卧操...”明朝还没这句国骂,可此刻唯有这俩字能炸开他惊雷压顶的颅腔!石林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身体猛地一晃,手撑在豁口的桌沿才没后退。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干涩得发不出第二个音节,只能用见鬼似的眼神死死瞪着炕边那个穿着粗布衣却露着真丝边角、手捧金绣牡丹的女人。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怖感交织着涌上来,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方才所有关于盐路、财富的滚烫谋划!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惊天动地的念头在咆哮——
“他妈的总不能是……公主???”
朱云舒迎着他那几乎要烧穿人心的目光,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却也有千斤巨石移开的疲惫。她将那块金边白绫细细收起,重新掖回枕下,动作平静。
“夫君猜着了?”她微微颔首,声调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如珠玉坠盘,“家父……正是当今天子,永乐皇帝。”
她声音依旧温婉,只是那层婉转下多了清晰可辨的硬度,如同覆雪的青钢,“北镇抚司,是我三哥朱高燧的人。”这称呼轻飘飘从她唇间滑出,砸在石林心坎上却如同巨石,“五日前,便己经来‘请安’了。”
石林只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冰凉!三哥?朱高燧?!掌管着大明最恐怖鹰犬的赵王?!头皮阵阵发麻,仿佛无形的刀锋正贴着喉管滑动。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些鬼魅般的缇骑影子是怎样潜行到石家庄的……
“父皇震怒,”朱云舒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述说别人的事,“原是要即刻剥了你的皮,把我锁拿回宫。”她顿了一下,目光深深看入石林眼中,“是大哥、二哥、三哥……豁出脸面去磨,才把这事暂时按下了。父皇御驾……大约月中启程来北平。”
石林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倏地放开!窒息感过后,是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天子震怒、赵王缇骑、太子和汉王……这几个名字代表着足以将他和整个石家庄碾成齑粉的力量!此刻朱云舒坦然的陈述,比任何指控都更沉重!
“为……为何?”石林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目光扫过那张摊开的盐路血图,扫过冷硬的土炕,“你这几天看我……为这贱命奔忙,愁得眉毛打结……你……”
“因为云舒不在乎!”朱云舒截断他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违的、属于燕王府养出来的那股执拗的硬气。她猛地指向桌角那张被血染了边的盐图:“夫君你画的这个,是让盐卤变成雪花的点金术吧?”指尖又戳向地上那半瓢凉水和石宏泼洒留下的热水渍痕,“我懂!冷热水泼出去动静不一样!这盐路就跟父皇走钢索迁都一样,要的是有人能架住泼天浪!”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圈泛红,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石林困窘中仍在奋力筹划的焦灼点燃,“你愁的不是怎么吃一口饱饭!你愁的是怎么堂堂正正地、把上等青盐的盆子端到我朱云舒面前!”
她一步上前,不管不顾地抓住石林沾着泥灰和血点子的手。那手上粗糙的薄茧磨着她同样带着茧子的指尖。
“路,云舒替你探!”她仰着脸,那张清丽依旧却己被风霜刻下痕迹的脸上,重新燃起一种石林只在秦淮河畔惊鸿一瞥时见过的决断光芒,甚至比那时更锋利更硬气!仿佛一年多的磨砺并未消减她的锋芒,反而洗去了浮华,露出了底下的真金。“王府里的人脉还没断干净!北平布政使司的几个堂官,是我母后旧部的子侄。三哥手下在通州掌漕的千户,是当年徐家的家将!”她用力捏紧石林的手,仿佛要把这份沉甸甸的连接传递给他,“只要夫君你这点金术是真的!”她的目光像两簇小小的火炬,亮得灼人,“北平行在那片天底下最好的盐铺子门脸——我朱云舒帮你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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