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雨带着凉意，打在汀兰苑的芭蕉叶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像谁在低声絮语。夏晚坐在案前，指尖捻着一枚刚收到的平安符，符纸是极细的桑皮纸，边缘绣着一圈暗金色的兰草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接头，一看便知是宫中老手艺人的活计。
这符是晚翠在门栓缝里发现的，裹在一片新鲜的野兰叶里，叶片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显然是刚送过来的。符上没有署名，只在背面用朱砂画了个极小的“兰”字，笔触轻浅，像怕被人发现似的。
“主子，这符……”春桃凑过来，看着那兰草纹眉头紧锁，“针脚看着像坤宁宫的绣娘手艺，尤其是这暗金绣线，宫里只有皇后娘娘能用。”
夏晚没说话，只是将平安符凑近鼻尖轻嗅。符纸带着淡淡的檀香，混杂着野兰叶的清苦气，这味道她太熟悉了——坤宁宫的佛堂里，常年燃着这种檀香；皇后的袖口、帕子上，也总沾着类似的气息。
是皇后送的。
这个认知让她指尖微微一颤，符纸的边角硌得指腹发痒。自西角门见过那位“故人”——宸妃当年的掌事宫女青禾后，她与皇后的关系便更微妙了。青禾说，当年生母温氏是宸妃的陪嫁侍女，宸妃临终前托温氏带着玉兰木簪和半张药方逃出宫，而皇后是唯一知道她们母女还活着的人，这些年明里暗里护着，却又因怕旧事败露而处处防备。
可防备归防备，为何要冒险送平安符？
夏晚将平安符展开，里面包着一小撮晒干的野兰根粉末，与她之前收集的一模一样。符纸中央用朱砂写着“平安”二字，字迹圆润，收笔处有个极淡的弯钩，与她拓印的皇后笔迹分毫不差。
“青禾说，皇后这些日子总在佛堂祈福，连李嬷嬷都不让近身。”晚翠端来一杯热茶，轻声道，“前儿去内务府领东西，听见坤宁宫的小太监说，皇后夜里总做噩梦，梦见‘兰草枯了，血水流进碎玉轩’，还说要给宸妃娘娘的墓前种满野兰，赎罪。”
赎罪？夏晚握着平安符的手紧了紧。皇后是在为掩盖宸妃死因赎罪？还是在为默许老嬷嬷被灭口赎罪？又或是……在为这些年对自己的猜忌和防备赎罪？这枚平安符里藏的，究竟是关心，是愧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
她想起西角门那晚，青禾颤抖着说“皇后当年是不得己，李贵妃母家握着宸妃的把柄，她若不压下旧事，灵溪公主活不过满月”；想起赵灵溪与她决裂后，皇后私下让人送来的“灵溪在太后面前替你说话了”的字条；想起李贵妃送来毒酒那日，坤宁宫突然“走水”，引开了所有注意力——那些被刻意掩盖的善意，此刻都随着这枚平安符浮上心头。
可这份善意太沉重，沉重到带着血腥味。老嬷嬷的死、青禾被囚禁冷宫、生母温氏颠沛流离的一生，背后都有皇后的影子。她护了她们，也伤了她们，这份复杂的情感像一团缠紧的丝线，根本分不清哪是恩情，哪是罪孽。
“主子，您看这符里的野兰根粉末。”春桃忽然指着符纸夹层，“颜色比咱们之前采的深，像是……用陈年的根磨的，会不会有问题？要不要用银簪试试？”
夏晚摇摇头，将粉末倒在指尖捻了捻。粉末细腻，带着自然的甘苦气，与她在宸妃香谱里记载的“陈年野兰根可安神辟邪”完全一致，绝无下毒的可能。皇后若想害她，有的是法子，不必用这种笨拙的方式送符下毒，落人口实。
她将平安符小心地收进锦囊，贴身藏好。这符是皇后的示好，也是她的软肋——皇后在告诉她“我知道你在查，我也在护你”，却又用这种隐秘的方式保持距离，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惊醒沉睡的猛兽。
“晚翠，去给坤宁宫递个话。”夏晚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就说‘汀兰苑的野兰开花了，托春风送了几支到佛堂，愿菩萨保佑，兰草长青’。”
晚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在回应皇后的平安符，告诉她“我懂你的意思，我会小心”，同时用“兰草长青”暗喻“往事未凉，我不会放弃追查”。
雨声渐渐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洒下清辉，照亮了院角新抽的兰草芽。夏晚走到窗边，望着坤宁宫的方向，那里灯火稀疏，只有佛堂的灯还亮着，像一双不眠的眼睛，在夜色里凝视着汀兰苑。
她知道皇后此刻的心情一定很复杂。既盼着她平安，又怕她查出真相；既想护着她身上的“宸妃影子”，又忌惮她可能带来的风暴。这份矛盾的情感，像极了这暮春的天气，暖里带着寒，晴里藏着雨。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矛盾？握着这枚平安符，她能感受到皇后藏在冰冷外表下的挣扎，可一想到那些因“保密”而死去的人，心里的寒意便压过了那点微弱的暖意。她不能因为这枚符就停下脚步，宸妃的冤屈、生母的往事、老嬷嬷的死因，都还等着她去揭开，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夜风穿过窗棂，带来佛堂的檀香，与汀兰苑的兰草香交织在一起，像一曲无声的和解，却又带着无法调和的悲凉。夏晚轻轻抚摸着贴身的锦囊，里面的平安符硌着心口，提醒着她这份沉重的情感纠葛。
皇后的平安符送来了，可这深宫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她会带着这份复杂的“守护”前行，却也绝不会忘记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就像这野兰，既要在风雨里扎根，也要朝着阳光开花，哪怕脚下埋着再多的秘密和血泪。
月光下，她的身影立在窗前，单薄却坚定。锦囊里的平安符微微发烫，仿佛承载着两个人的心事，在寂静的宫夜里，无声地诉说着那段跨越二十年的、恩怨交织的过往。而这枚小小的符纸，终将成为揭开真相的钥匙，或是引爆风暴的火星，谁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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