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第一场雪落得细碎，像揉碎的盐粒撒在汀兰苑的青瓦上，簌簌地响。夏晚正对着炭火盆翻晒草药，一股清苦的药香混着炭火气漫在屋里，将窗外的寒意挡在了三尺之外。
“主子，门房送了个匣子来，说是给您的，没留名帖。” 春桃捧着个紫檀木小匣进来，匣子上缠着浅灰色的锦带，打的结是宫里少见的“同心结”，边缘还沾着半片干枯的玉兰花瓣——分明是御花园那几株晚开的玉兰落下的。
夏晚的指尖在“当归”药材上顿了顿。没留名帖，却用了玉兰花瓣做记号，这送礼的人，心思倒巧。她接过匣子，入手微沉，解开锦带时，指腹触到结扣处的凹凸——那是用指甲在锦缎上掐出的细痕，像极了某人不耐烦时的小动作。
匣子里铺着月白色的绒布，躺着支玉簪。羊脂白玉雕成的玉兰半开着，花瓣边缘打磨得圆润，簪尾却刻意留了道浅痕，像被硬物磕碰过——正是那日赵灵溪送她、后来被她收起来的那支。只是此刻，那道裂痕里填了金，金箔薄如蝉翼，顺着玉的肌理蜿蜒，竟比完好时更添了几分倔强的意趣。
绒布底下还压着张纸条，字迹龙飞凤舞，带着股没正经的稚气：“上次的玉兰膏用完了，这簪子修得还行，谢了。” 末尾没署名，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凤凰，是赵灵溪常画的记号。
夏晚捏着那张纸条，指尖拂过簪尾的金痕，忽然笑了。这位公主，别扭得像个没断奶的孩子——想道谢，偏要装成“顺便”；想示好，偏要留个匿名的帖子，却又用了满匣子的破绽，生怕她猜不出是谁送的。
“春桃，取我上次晒的玉兰花干来。” 夏晚将玉簪放回匣中，摆在妆台最显眼的位置，“再找个素净的瓷瓶，我要回礼。”
春桃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眉眼弯了弯：“是，奴婢这就去！主子是想回赠玉兰茶？”
“嗯。” 夏晚点头，看着炭火盆里跳动的火苗，“她性子躁，玉兰花干泡茶能安神，再放两颗蜜枣，中和些药味。”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用写名帖，就放张空白的宣纸，叠成她上次送帕子的样式。”
有些心意，不必说破，彼此懂了就好。
第二日雪停，日头难得露了脸。夏晚去给皇后请安，路过御花园时，远远就看见赵灵溪站在玉兰树下，穿着件石榴红的斗篷，正踮着脚够枝桠上残留的积雪，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叮咚作响——那枚填金的玉兰簪，此刻正斜插在她的发髻上，金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公主小心些，雪化了路滑。” 夏晚走上前，声音里带着自然的关切，不像初见时的刻意疏离。
赵灵溪手一顿，积雪“扑簌簌”落了她一肩，她却没像往常那样炸毛，只是转过身，下巴微微扬着，眼神却有些闪躲：“谁……谁要你多管闲事？” 话虽硬，嘴角却没往下撇，反而偷偷瞟了眼夏晚的发髻——那里空空的，没戴她送的簪子。
夏晚像没看见她的小动作，只指了指她脚边的雪水：“再闹，鞋袜该湿了，仔细皇后娘娘说你。”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那个素净的瓷瓶，递过去，“昨日收到份‘谢礼’，无以为报，这个送你。”
赵灵溪的眼睛亮了亮，飞快地接过瓷瓶，入手温热，想来是揣在怀里焐过的。她拔开塞子，一股清甜的玉兰香混着蜜枣味飘出来，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这是什么？” 她明知故问，指尖却己摸到瓶底的宣纸——叠成她独有的“飞凤形”，边角还被指甲掐出个小月牙，是夏晚做标记的习惯。
“玉兰花蜜茶，” 夏晚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语气平淡却藏着暖意，“睡前泡一杯，比太医开的安神汤好喝些。”
赵灵溪捏着瓷瓶，忽然“哼”了一声，却没把瓶子还回来，反而往袖中塞了塞，嘟囔道：“算你识相。对了，前几日我母妃赏了些南边来的荔枝干，甜得很，回头让宫女给你送些去。”
“多谢公主。” 夏晚屈膝行礼，抬头时，正撞上赵灵溪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骄纵的眼睛里，此刻竟藏着点羞赧，像被阳光晒化的雪，软了边角。
两人站在玉兰树下，一时无话。雪水从枝头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远处传来宫女的说笑声，混着御膳房飘来的糕点香，将这片刻的安静衬得格外清晰。
夏晚忽然明白，有些关系的破冰，从不需要轰轰烈烈的承诺，或许只是一支填金的玉簪，一罐温热的花茶，或是某个瞬间，彼此都卸下了防备，露出了藏在铠甲下的柔软。
“对了，” 赵灵溪忽然想起什么，从斗篷里摸出个小锦囊，塞给夏晚，“这个也给你。” 锦囊里是些晒干的紫苏叶，带着淡淡的辛香，“上次你说紫苏能解鱼毒，我让小厨房晒了些，往后吃鱼虾时，泡点水喝。”
夏晚捏着那包紫苏叶，指尖传来粗糙的叶片触感，心里却像被炭火焐过似的，暖融融的。她知道，赵灵溪记着她随口说的话，就像她记着赵灵溪爱喝甜茶、怕苦药一样。
“公主有心了。” 夏晚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是这段日子以来最轻松的一次。
赵灵溪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转身就走：“我……我还要去给母妃请安，先走了！” 走了两步，又回头，指着夏晚的发髻，“你那簪子……挺好看的，怎么不戴？”
夏晚摸了摸发髻，笑道：“怕弄丢了，收着呢。”
赵灵溪这才满意地“哦”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走了，石榴红的斗篷像团跳跃的火苗，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她发髻上的玉兰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金痕在雪光里划出细碎的弧，像一道终于弥合的裂痕。
夏晚站在原地，捏着那包紫苏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冬日的阳光，似乎也没那么冷了。她知道，她与赵灵溪之间，那层因身份、因偏见、因试探筑起的冰墙，在这一支簪、一罐茶、一包紫苏叶里，终于悄无声息地裂开了道缝。
而这道缝背后，或许不只是一份难得的情谊，还有着更复杂的牵连——赵灵溪是皇后的养女，皇后与李贵妃的角力从未停歇，她与赵灵溪走近，注定会被卷入更深的漩涡。
但此刻，夏晚只想将那包紫苏叶收好，将那支填金玉簪放回妆盒。有些路，既然走了，就别怕风雪；有些人，既然懂了，就不必藏着。
她转身往坤宁宫走，雪后的石板路有些滑，她走得稳当，像走在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上——纵然布满荆棘，却也藏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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