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局的档案室比想象中更阴冷。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混杂着淡淡的檀香——那是用来驱虫的，却压不住满室的沉郁。夏晚跟着管档案的刘姑姑往里走，脚下的青砖发出“吱呀”的轻响，像是不堪重负的叹息。两侧的木架高耸，首达屋顶，上面摆满了泛黄的卷宗，标签大多模糊不清，只有“永乐三年”“天启七年”等字样依稀可辨。
“温才人要查的‘御花园花木记录’，都在最里面那排架子上。” 刘姑姑是个干瘦的老妇人，说话时总爱用帕子捂着嘴，像是怕吸入太多灰尘，“前几日皇后娘娘说要翻新御花园的暖房，让各宫才人都来参详参详旧例，您倒是第一个来的。”
夏晚笑着应道：“皇后娘娘的吩咐，自然要尽心。何况我本就喜欢花草，看看旧档也能长些见识。” 这话半真半假——她来查花木记录是真，想趁机看看其他卷宗也是真。自上次发现王德胜投毒与嫡母有关后，她总觉得后宫这些年“意外”去世的低位嫔妃，背后藏着更深的勾连，而尚宫局的旧档，或许藏着解开疑团的钥匙。
刘姑姑引她到最里排架子前，指着一堆用红绳捆着的卷宗：“都在这儿了，您慢慢看，老奴在外面守着，有事叫一声就行。” 她说着，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厚重的木门，将满室的霉味与外界隔绝开来。
档案室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漏进来的微光，在卷宗上投下斑驳的影。夏晚深吸一口气，先翻了几本花木记录——里面详细记载着各年御花园的花木品种、更换时间，甚至连修剪的匠人名字都有，倒也寻常。
她的目光却越过花木记录，落在旁边一摞没有标签的卷宗上。那卷宗封面是暗沉的褐色，边缘磨损得厉害，像是被人刻意放在角落，无人问津。夏晚的心莫名一跳，伸手抽出最上面的一本。
封面上用褪色的墨笔写着“后宫薨逝记录·永乐十七年至二十二年”，字迹潦草，像是临时补记的。她翻开第一页，纸页脆得几乎要碎，上面记录着一位“李更衣”的死因：“永乐十七年冬，偶感风寒，不治身亡。” 字迹与封面一致，平淡得像在记流水账。
她继续往后翻，心一点点沉下去。
“张才人，永乐十八年春，失足落水，薨。”
“陈答应，永乐十九年夏，误食毒菌，薨。”
“赵更衣，永乐二十年秋，突发恶疾，薨。”
短短五年，竟有七位低位嫔妃“薨逝”，死因各异——风寒、落水、误食、恶疾……看似都是意外，可夏晚的指尖划过那些记录，却发现了蹊跷：这些嫔妃的位份都不高，最高的也只是“才人”；去世时间大多在月初或月末，正是各宫核对份例、人员流动最频繁的时候；更重要的是，她们的姓氏，有西位都曾出现在李贵妃早年的娘家名单里，像是被刻意安插在低位，又被悄无声息地抹去。
“永乐二十一年冬，林答应，急病薨。” 这页的纸角有处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捏过，旁边用更浅的墨笔补了一行小字：“薨前一日，曾往坤宁宫请安。”
坤宁宫？皇后的宫殿？
夏晚的呼吸一滞。她想起皇后曾说的“有些野草碍了路，会被拔掉”，难道这些低位嫔妃，就是那些“碍路的野草”？是皇后动的手，还是……李贵妃借“意外”清除异己，却故意留下与坤宁宫相关的痕迹，嫁祸皇后？
她翻到最后一页，记录的是一位“苏答应”：“永乐二十二年春，梦魇不醒，薨。” 这位苏答应，夏晚在苏婉清的闲聊中听过——是苏婉清的远房堂姐，当年因与赵灵溪容貌有三分相似，被选入宫，却不到半年就“薨逝”了。苏婉清说过，她堂姐去世前，曾托人带信回家，说“宫里的花有毒”。
“宫里的花有毒……” 夏晚的指尖停在“苏答应”三个字上，忽然想起自己房里的兰草，想起那包褐色的毒粉，想起王德胜水桶里的粉末——那些毒，不也常混在花草、茶水、食物里吗？
这些“意外”，分明是一场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而记录这些的人，像是在刻意隐藏什么，又像是在偷偷留下线索，字迹里的潦草与补记的小字，透着一股矛盾的慌张。
“谁在里面？” 门外传来刘姑姑的声音，带着警惕，“温才人，您查完了吗？”
夏晚猛地回神，迅速将卷宗合上，按原样放回架子，用花木记录挡住。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快了，刘姑姑，这旧档太乱，我找得慢了些。”
门被推开，刘姑姑走进来，目光在架子上扫了一圈，落在那摞花木记录上，眼神有些不自然：“这些旧档早就该烧了，留着占地方。温才人若是查完了，老奴就去回话了。”
“查完了，多谢刘姑姑。” 夏晚放下手中的卷宗，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刘姑姑的手在颤抖，她的袖口沾着点墨痕，颜色与那本薨逝记录上的墨色惊人地相似。
走出档案室，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刘姑姑跟在身后，脚步匆匆，像是怕她多问。夏晚没回头，心里却翻江倒海——刘姑姑在隐瞒什么？她是当年的知情人，还是替人保管这些记录的“工具”？
回到汀兰苑时，春桃正在院子里晒草药，见她脸色发白，连忙迎上来：“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档案室太闷，受了暑气？”
夏晚摇摇头，走到廊下坐下，看着那些晾晒的草药——有解毒的甘草，有安神的合欢，还有几株不起眼的野兰，是从碎玉轩移栽来的。她忽然明白苏婉清的堂姐说的“花有毒”是什么意思——这后宫的“毒”，从不是明晃晃的刀刃，而是藏在花草、茶水、甚至“意外”里的暗箭，杀人于无形，还能让人找不到真凶。
“春桃，” 她拿起一株晒干的野兰，“去把苏才人请来，就说我新得了些安神的草药，想跟她讨教用法。”
苏婉清的堂姐“薨逝”在永乐二十二年，而苏婉清入宫恰在次年，或许她知道些什么。更重要的是，这些记录牵扯到李贵妃与皇后的旧怨，甚至可能与自己这张相似的容貌有关——那些因“像谁”而被选入宫，又因“碍了路”而被除掉的低位嫔妃，不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吗？
风从御花园的方向吹来，带着玉兰的香气，甜得有些发腻。夏晚望着那本被藏在档案室深处的薨逝记录，忽然觉得那潦草的字迹像一双双眼睛，正从纸页背后盯着她，无声地警告：你看的越多，就越危险。
可她不能停。
她是夏晚，是那个在解剖台上见过无数死亡真相的法医。越是藏在暗处的罪恶，她越要把它挖出来——为了那些枉死的低位嫔妃，为了苏婉清的堂姐，更为了她自己。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洒在晾晒的草药上，像是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铠甲。夏晚知道，从发现那份记录开始，她面对的就不只是嫡母的算计、李才人的刁难，而是后宫深处那盘更庞大、更血腥的棋局。
而她，己经成了棋局里，一枚不得不往前走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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