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秋意比汀兰苑更浓些。
夏晚踩着满地碎金般的银杏叶往前走，指尖捻着片半枯的菊瓣——方才在尚药局核对药材，发现太后送来的“温补汤”里那点焦糊碎屑，竟是烘干的兔毛，这让她心里的疑团更重了。正想着找个清静处理理头绪，却听到不远处的菊花园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
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熟悉的骄纵，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慌乱。夏晚脚步顿了顿，拨开半人高的菊枝望去——只见赵灵溪蹲在残菊丛边，鹅黄色的宫装裙摆沾了不少泥土，发髻上的珍珠流苏歪在一边，正红着眼圈西处张望，手里还攥着根胡萝卜，蔫巴巴的，显然放了许久。
“公主？”夏晚轻声唤了句。
赵灵溪猛地回头，眼圈通红，看到是她，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慌忙用袖子擦眼泪，却越擦越花：“你……你怎么在这？谁让你来的！” 话虽冲，声音却带着哭腔，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夏晚走近些，才发现菊丛边散落着几片兔毛，是雪白色的，沾着草屑。“公主在找东西？”她目光扫过周围，看到不远处的石阶下有个小小的洞口，洞口的草被踩得乱七八糟，“是丢了兔子？”
赵灵溪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带着鼻音嘟囔：“雪球跑了……早上还好好的，我就去摘了朵菊花，回头它就没影了……” 雪球是皇帝赏她的白玉兔，通体雪白，眼睛像红宝石，最是娇贵，也是她平日里最上心的宠物。
夏晚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胡萝卜——想必是特意给兔子准备的。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洞口的草叶：“兔子胆小，不会跑远，许是钻进洞里了。公主别急，咱们找找看。”
赵灵溪没想到她会帮忙，愣了愣，随即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了些：“它怕生，听到动静就躲，上次李才人想摸它，它首接咬了李才人的手……” 说到李才人，她下意识地瞥了夏晚一眼，见对方没在意，才继续道，“它最爱吃带露水的三叶草，刚才我在那边看到几株，它说不定在附近。”
两人没再多说，分头在菊丛附近寻找。夏晚的目光落在那些半枯的花枝上——白玉兔通体雪白，在枯黄的草丛里本该显眼，可找了半晌，别说兔子，连新的爪印都没看到。她心里渐渐起了疑：这御花园的草丛经过宫人打理，极少有能藏住兔子的深草，雪球怎么会凭空消失？
“这边！”赵灵溪忽然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喜。
夏晚连忙走过去，只见赵灵溪蹲在一块巨石边，手里举着根沾着兔毛的草叶，眼睛亮晶晶的：“你看！是雪球的毛！它肯定在石头后面！” 巨石与地面之间有道窄缝，黑漆漆的，隐约能听到细微的“窸窣”声。
夏晚凑近缝隙，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兔臊味，还夹杂着点……杏仁的甜香？她心里一动，想起上次验出的慢性毒粉，连忙对赵灵溪道：“公主退后些，石头缝窄，我来试试能不能把它引出来。”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块油纸包——里面是春桃早上给她准备的杏仁糕，本是当点心的，此刻倒成了引兔的诱饵。
她掰了小块杏仁糕，轻轻放在缝隙口，又用树枝敲了敲石头，模仿兔子熟悉的喂食声。赵灵溪紧张地攥着帕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缝隙，连呼吸都放轻了。
片刻后，缝隙里探出个小小的白脑袋，两只红宝石般的眼睛警惕地转了转，鼻尖嗅了嗅，显然被杏仁糕的香味吸引了。夏晚屏住呼吸，慢慢往后退了退，给兔子留出足够的空间。
雪球犹豫了一下，终于从缝隙里钻了出来，小爪子小心翼翼地扒拉着杏仁糕，三两口就吞了下去，然后抬起头，对着夏晚“吱吱”叫了两声，像是在讨食。
“雪球！”赵灵溪又惊又喜，想伸手去抱，却被夏晚拉住了。
“慢点，它刚受了惊，容易咬人。” 夏晚轻声道，又掰了块杏仁糕放在手心，慢慢伸向兔子。雪球歪着头看了看她，似乎认出她身上没有恶意的气息，竟真的凑过来，用小舌头舔舐她手心的糕点，毛茸茸的身子蹭得她手心发痒。
赵灵溪看得目瞪口呆：“它……它居然让你碰？上次我喂它，它都躲了好几天！”
夏晚笑了笑，指尖轻轻抚摸着兔子的背：“动物通人性，你对它好，它自然知道。” 她将兔子抱起，递到赵灵溪怀里，“你看，它耳朵没耷拉，说明不害怕了。”
雪球在赵灵溪怀里乖顺地缩成一团，小脑袋还蹭了蹭她的手腕，惹得赵灵溪“噗嗤”笑出了声，刚才的委屈和慌乱一扫而空，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光：“还是你厉害！以前宫里的人都说我笨手笨脚，连只兔子都养不好……”
这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落寞。夏晚看着她怀里的兔子，忽然想起上次在汀兰苑，赵灵溪送她的那支填金玉簪——那时她虽骄纵，却也藏着孩子气的真诚。“公主对雪球很上心，”她轻声道，“刚才找它的时候，你连裙摆沾了泥都没在意，这就是真心待它。”
赵灵溪抱着兔子，脸颊微微泛红，低头用指尖戳了戳雪球的鼻子：“它是父皇送我的，我当然要好好待它。不像有些人，表面对我好，背地里却……”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警惕地看了看西周，见没人，才压低声音，“上次我宫里的青禾，就是被李才人收买的，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夏晚的心微微一动。这是赵灵溪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的事，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针锋相对，反而带着一丝信任。她靠在假山边，目光落在远处飘落的银杏叶上：“宫里的事，本就复杂，公主心里有数就好。”
“可我还是不明白，”赵灵溪皱着眉，“李才人都被打入冷宫了，怎么还有人惦记我的东西？上次我的玉佩被摔了，这次雪球又差点丢了……” 她顿了顿，忽然抬头看向夏晚，眼睛里满是疑惑，“你说，雪球会不会是被人故意惊跑的？就像上次青禾在我茶里放菊花一样？”
夏晚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随即道：“现在还不好说，但小心些总是好的。雪球娇贵，往后让贴身宫女多看着点，别让外人随便靠近。” 她没首接回答，却也变相肯定了赵灵溪的猜测。
赵灵溪抱着兔子，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知道是谁干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咬牙切齿的恨，“肯定是温如媚！她昨天还来我宫里，说想看看雪球，我没让她碰，她走的时候，脸色难看极了！”
温如媚？夏晚心里疑窦丛生。温如媚如今只是个更衣，位份低微，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御花园惊跑公主的宠物，这未免太明目张胆了。除非……有人在背后指使？她想起尚药局那碗“温补汤”里的兔毛——难道和雪球的失踪有关？
“没有证据，别乱说。”夏晚轻声提醒，“公主身份尊贵，没必要和她置气，免得落人口实。”
赵灵溪撇撇嘴，显然不服气，但也没再坚持，只是抱着兔子，在假山边的石阶上坐下，忽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也坐吧，站着怪累的。”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赵灵溪第一次主动邀请她同坐。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她身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石阶被秋阳晒得暖暖的，雪球在赵灵溪怀里打了个哈欠，引得两人都笑了。“你以前在乡下，也养过兔子吗？”赵灵溪好奇地问，眼睛里满是对乡野的向往。
“养过，”夏晚想起穿越前在孤儿院养的那只灰兔，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不过是灰兔子，没雪球这么好看，吃的也是野草，不像雪球能吃杏仁糕。” 她捡了些有趣的事讲，比如“用红薯藤喂兔子，它能吃一整天”“下雨的时候，兔子会自己钻到草垛里躲雨”，语气平淡，却带着赵灵溪从未听过的鲜活。
赵灵溪听得入了迷，连雪球从她怀里跳下来都没察觉：“原来乡下这么有意思！我长这么大，除了宫里和父皇带我们去的行宫，就没去过别的地方。母后总说外面危险，不让我乱跑……” 她说着，语气里满是羡慕，“你说，外面的天是不是比宫里的蓝？外面的花是不是想开就开，不用管什么规矩？”
夏晚看着她眼里的向往，心里有些发酸。赵灵溪虽是公主，却也像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鸟，看似拥有一切，却连自由奔跑的权利都没有。“外面的天确实很蓝，”她轻声道，“春天有漫山的野花，夏天能听到蝉鸣，秋天的落叶能铺成金毯，冬天的雪能堆成雪人……”
“雪人？”赵灵溪眼睛一亮，“就是用雪堆成的人吗？我只在画册上见过！”
“嗯，”夏晚点头，“还能给雪人戴帽子、围围巾，虽然冷，却很有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从乡下的趣事到宫里的花草，从兔子的习性到玉兰膏的做法，竟不知不觉聊了近半个时辰。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带着淡淡的菊香，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雪球在她们脚边跑来跑去，偶尔叼起片落叶，又蹦蹦跳跳地跑开，像个调皮的孩子。赵灵溪看着兔子，忽然道：“以前我总觉得你冷冰冰的，不像温如媚那样会哄人，也不像李才人那样会说好听的……”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夏晚，眼神真诚了许多，“现在才发现，你比她们都好。”
夏晚心里一暖，刚想说什么，却见赵灵溪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锦囊，递了过来：“这个给你。是我亲手绣的，里面装了些薰衣草，能安神。上次你说你总失眠……” 锦囊是淡紫色的，绣着简单的兰草花纹，针脚不算细密，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这是赵灵溪第一次送她亲手做的礼物，没有了往日的试探和别扭，只有纯粹的善意。夏晚接过锦囊，指尖触到柔软的绸缎，里面的薰衣草香气清淡宜人，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暖阳融化了，变得软软的。
“谢谢你，公主。”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暖意。
赵灵溪摆摆手，脸颊微红，抱着兔子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宫了，不然母后该派人来找了。” 她顿了顿，看着夏晚，认真道，“以后……你要是有空，来我宫里坐坐吧，我让小厨房给你做杏仁糕，雪球也很喜欢你。”
夏晚点点头：“好。”
看着赵灵溪抱着兔子离去的背影，裙摆上的泥点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却透着一股鲜活的生气，夏晚忽然觉得，这深秋的御花园似乎也没那么萧瑟了。她握着手里的薰衣草锦囊，香气萦绕在鼻尖，带着一种陌生的温暖。
这是她和赵灵溪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非敌意互动，没有猜忌，没有试探，只有两个在深宫里寻求真诚的人，在残菊丛边、假山石旁，借着一只走失的兔子，悄然破冰。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后宫的风浪不会停歇，嫡母的算计、李贵妃的敌意、太后的试探，都还在暗处虎视眈眈。但此刻，握着这枚薰衣草锦囊，想着赵灵溪真诚的眼神，夏晚忽然觉得，这深宫里或许不只有冰冷的算计，还有着值得珍惜的温暖。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御花园，将银杏叶染成了琥珀色。夏晚转身往汀兰苑走去，锦囊在袖中轻轻晃动，像一颗小小的星辰，在渐浓的暮色里，点亮了前行的路。她知道，往后的路依旧难走，但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那只名叫雪球的白玉兔，早己跑回了赵灵溪的怀抱，小脑袋蹭着主人的手腕，浑然不知自己无意间促成了一场重要的和解，更不知这场和解，将在不久的将来，悄然改变后宫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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