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燃得正旺，将明黄色的奏折映得发亮。萧衍捏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笔尖的朱砂在“漕运亏空”西字旁悬而未落，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响，连香炉里的银丝炭燃烧都带着细微的噼啪声。
“皇上，夜深了，该歇着了。”总管太监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皇帝续上热茶，目光落在桌角的绿头牌上——那排精致的木牌里，“温如玉”三个字被单独挑了出来，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萧衍没抬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锁在奏折上，可捏着朱笔的手却松了松。他今日翻温如玉的牌子，并非一时兴起。自打那日坤宁宫赏花宴见了这姑娘，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沉静，不像温如媚的张扬，也不像李贵妃的刻意逢迎，倒像御花园角落里的兰草，不显眼，却耐品。后来听说她懂花草，调的玉兰膏连灵溪都喜欢，便多了几分留意。
正想着，殿外传来小李子略显慌张的脚步声，隔着门帘都能听见他急促的喘息：“奴才……奴才参见皇上！”
萧衍放下朱笔，抬眼看向门帘：“进来。”
小李子弓着腰走进来，头埋得几乎要碰到地面，手里还捧着那个装参汤的锦盒：“回……回皇上，温才人她……她身子不适，说是偶感风寒，咳嗽不止，实在……实在无法前来伴驾，让奴才给皇上谢罪……”他一边说，一边偷瞄皇帝的脸色，手心全是汗。
李德全在一旁暗暗皱眉，心想这温才人胆子也太大了，皇上翻牌是多大的恩典，竟说拒就拒了，怕是要触怒龙颜。他刚想开口打圆场，却见皇帝脸上没什么怒意，反而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风寒？”萧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在茶盏耳柄上轻轻，“前几日见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回皇上，”小李子连忙回话，“奴才瞧着温才人的脸色确实不好，苍白得很，还咳嗽，帕子上……好像还有点血丝。她说太医嘱咐要静养，忌劳累，连您赏的参汤都没敢喝，说怕太过燥热，加重病情。”他把温如玉的话复述了一遍，特意强调了“体恤皇上”“怕过病气”的话。
萧衍听完，嘴角竟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这笑意落在李德全眼里，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皇上这反应，可太不寻常了。
“倒是个谨慎的。”萧衍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桌角的玉兰灯上——那盏灯是温如玉亲手做的，灯面压着干燥的玉兰花瓣，夜里点亮时，光影里能看见花瓣的纹路，透着一股别样的清雅。“寻常宫妃盼着朕翻牌都盼不来，她倒好，给了恩典还往外推。”
“皇上息怒，”李德全连忙道，“许是真病得重了，才敢这般回话。”
“朕没怒。”萧衍摆摆手，反而觉得这姑娘更有意思了。宫里的女人，要么像李贵妃那样明着争，要么像温如媚那样暗着比，个个都把“争宠”写在脸上，像温如玉这样，得了机会却因“病中不宜”婉拒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他想起初见时，她在坤宁宫应对皇后的试探，不卑不亢；想起御花园里，她跟灵溪说话时，眼神清澈，没有半分谄媚；想起她升为才人后，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待在汀兰苑，偶尔进些自己做的花草小玩意儿，从不多言多语。这样的性子，在勾心斗角的后宫里，确实少见。
“她倒是懂规矩。”萧衍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知道病中不宜侍驾，比那些硬撑着也要往前凑的，懂事多了。”他见惯了宫妃为了争宠，明明病着也要强撑，结果在他面前失了仪态，反倒惹他心烦。温如玉的拒绝，看似失礼，实则透着一种分寸感——既没驳他的面子，又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那……皇上，可要奴才再去催催？”小李子小心翼翼地问，心里还是没底。
“催什么？”萧衍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人家病着，就让她好好养着。强拉来，过了病气给朕怎么办？还是你想让朕落个‘不近人情’的名声？”
小李子吓得连忙磕头：“奴才不敢！奴才知错！”
“起来吧。”萧衍没再追究，反而对李德全道，“去尚药局传朕的话，让张太医去汀兰苑看看，给温才人好好瞧瞧，开些好药，务必让她早日痊愈。就说……朕等着她病好了，亲自来养心殿谢罪。”
李德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他心里暗暗称奇，皇上这哪是问责，分明是关心，还特意让张太医去看，这待遇，可比一般的才人高多了。
小李子也松了口气，原来皇上不仅没生气，还关心起温才人的病情了，看来这温才人在皇上心里，确实有些不一样。
萧衍重新坐回案前，却没再看奏折，目光落在那盏玉兰灯上，光影里的花瓣纹路清晰可见。他想起温如玉婉拒时的理由——“怕过病气给皇上”“怕扫了皇上的兴”，字字都透着恭顺，却又带着一种不依附的疏离。
这样的女人，不像攀附藤蔓，倒像溪边的芦苇，看着柔弱，风一吹却能弯而不折。
“她还说什么了？”萧衍忽然问小李子。
小李子想了想：“温才人说，感念皇上恩典，只是身子不争气，待病愈了，定第一时间来给皇上请安。还……还让奴才给您带了句话，说‘皇上龙体为重，夜深了早些歇息，不必为她挂心’。”
“倒是会说话。”萧衍笑了笑，这次的笑意真切了些，“知道劝朕歇息，比那些只会说‘皇上圣明’的，实在多了。”他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朕再看会儿奏折。”
小李子和李德全躬身退下，养心殿里又恢复了寂静。萧衍看着那盏玉兰灯，烛光透过花瓣，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温如玉那双沉静的眼睛。
他见过太多急功近利的面孔，温如玉的婉拒，反而像一股清泉，洗去了些许批阅奏折的疲惫。他忽然觉得，这姑娘的“病”，来得或许正是时候——至少让他看清了，她不是那种为了恩宠不择手段的人。
至于她是不是真的病了，病得重不重，倒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这份在深宫之中难得的沉稳和分寸，让他有了几分兴趣。
夜色更深了，养心殿的烛火依旧明亮。萧衍拿起朱笔，在奏折上落下批阅，笔尖的朱砂红得鲜亮。他心里己经做了决定——既然她要静养，那就让她养着，他倒要看看，这个敢拒他翻牌的温才人，病愈之后，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而此刻的汀兰苑，夏晚正坐在窗边，听着春桃说养心殿那边的动静。当听到“皇上没生气，还派张太医来瞧病”时，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看来，这次赌对了。”她轻声道，指尖划过微凉的窗棂。她知道，皇帝的“不以为意”不是真的不在意，而是这份拒绝，让他对自己多了几分好奇。在这深宫之中，好奇有时比恩宠更重要——它意味着，他会给她更多观察和试探的机会。
春桃松了口气：“真是吓死奴婢了，还好皇上没怪罪。张太医明日要来，主子要不要……真装得病重点儿？”
“不必。”夏晚摇摇头，目光望向养心殿的方向，夜色沉沉，却仿佛能看见那盏明亮的烛火，“该有的样子有了就行，太过刻意，反而会露破绽。咱们要做的，不是骗他，而是让他觉得……我值得他多等几日。”
夜风穿过庭院，带来草木的清寒。夏晚裹紧了披风，心里清楚，这次婉拒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至少现在，她在皇帝心里，己经和那些争宠的嫔妃，有了那么一点点不同。
这点不同，就是她在深宫里，小心翼翼守护的生机。＜|FCRespons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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