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擦着西山顶落下去时，凝若把亭子里的桂花糕拢进食盒，赌气似的往石桌上一墩。养母端着刚炖好的银耳羹过来，就见她背对着路口，手指在石桌上划得咚咚响。
“这是跟谁置气呢？”养母把碗递过去，羹勺碰到瓷碗的轻响里，都带着笑意。
凝若猛地转过身，腮帮子鼓得像含着颗杏儿：“娘！云哥哥分明说及笄前准回来，这都快晚膳了！他肯定是把我明日的日子忘干净了！”她跺了跺脚，发间的银铃跟着叮当作响，“今日他再不回，我……我往后见了他就绕道走！”
话音刚落，就听青石路那头传来熟悉的朗笑：“哦？凝丫头这是要把哥哥当蛇蝎躲着？”
凝若猛地抬头，就见沐云穿着件月白长褂站在路尽头，肩上落着点风尘，手里还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锦袋。方才的怒气像被风吹散的烟，她几乎是扑过去撞进他怀里，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消的鼻音：“你还知道回来！”
养母在一旁摇着团扇笑：“方才是谁说要绕道走的？这会子倒像块年糕似的黏上去了。”
沐云揉着凝若的头发，眼底的温柔漫得像春水：“路上遇着户人家孩子发高热，耽搁了些时辰。”他把锦袋往她怀里一塞，“给你的，看看喜欢不。”
进了屋，晚膳的桌子早就摆得满满当当。清蒸鲈鱼、栗子鸡、还有道蜜饯山药，都是沐云爱吃的。凝若拿着公筷往他碗里堆，鱼片刚放进去，又想起他爱蘸醋，慌忙又添了勺醋汁，来回折腾得碗沿都冒了尖。
“哥哥在外肯定没吃好，你看都瘦了。”她小声说，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背，猛地缩回手，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
沐云望着碗里小山似的菜，低笑出声：“再添就要溢出来了。还是凝丫头疼人。”
晚膳后，沐云把锦袋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南疆的彩色琉璃珠、西域的坚果糖、还有支雕花骨梳，零零总总摆了半桌。他捡了颗糖塞进她嘴里，讲起路上见的奇事：“山下有户人家养了只会说话的八哥，见了穿绿衣的就喊‘新娘子’，逗得全村人首乐……”
凝若含着糖，忽然凑近他，神秘兮兮地眨眨眼：“哥哥，我跟你说个秘密。”她把手指凑到他眼前，压低声音，“我的血是粉红色的呢！爹爹说，我是上天特意赐给娘的宝贝。”
沐云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惶，快得像错觉。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捏了捏她的脸颊：“咱们凝丫头自然是宝贝。”只是指尖触到她皮肤时，微微有些发颤。
“你刚才是不是皱眉了？”凝若忽然揪住他的衣袖，眼睛亮得像探照灯，“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人？我没有！那日被蝎子划伤，血真的是粉的！”
沐云赶紧顺了顺她的发：“哥哥信。咱们凝丫头从不骗人。”他避开她追问的目光，拿起那支骨梳替她梳发，“这梳子齿软，适合你这般细软的头发。”
镜里映出他低垂的眼睫，凝若撇撇嘴，心里却明镜似的——哥哥方才那一下皱眉，定是藏着什么。但她没再追问，只任由梳子穿过发丝，听着他讲谷外的月亮，比药园的圆几分。
夜风吹散了晚饭后的酒气，药园里只剩下虫鸣与收拾碗筷的轻响。凝若坐在廊下的门槛上，倒有了几分安稳的意味。天上的月亮被云絮遮了半边，星星却亮得很，像撒了把碎钻在深蓝色的绸缎上。
“在数星星？”沐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笑意。
凝若猛地回头，见他手里捧着个乌木盒子，月光落在他肩头，把玄色衣袍染得发浅。“客人都走光啦，”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看那七颗连在一起的，是不是北斗七星？”
沐云挨着她坐下，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嗯，是。我家凝丫头也学会看星宿了？”
“才刚记下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目光很快被他手里的盒子勾了去，“这是什么？”
沐云把盒子递过来，盒盖打开的瞬间，映得周围亮了亮——里面躺着支灵蝶模样的发叉，蝶翅是淡紫与粉红相间的琉璃，翅尖还缀着细如发丝的银线，在月光下泛着柔光，正是她最爱的颜色。
“及笄礼的正礼，”他拿起发叉，指尖拂过蝶眼处镶嵌的碎珠，“昨日那些是路上随手买的，这个才是特意为你寻工匠打的。”
凝若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忙凑过去让他给戴上。冰凉的发叉贴着头皮落下，她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转身就往屋里跑，要去铜镜前瞧瞧。
“左看右看都是个小傻样。”沐云跟着进屋，见她对着镜子转来转去，蝶形发叉在发间晃动，像真有只灵蝶停在鬓边。
“才不傻！”凝若对着镜子撅嘴，忽然回头问，“哥哥，我美不美？”
“美。”沐云的声音低了些，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像是被月光浸过，温柔得要淌出水来。
他忽然走上前，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支发叉：“凝丫头，你喜欢哥哥吗？”
“喜欢啊！”她答得干脆，眼睛弯成了月牙，“最喜欢哥哥了，这辈子都要粘着你。”
沐云的心猛地一跳，喉结动了动，想说的话卡在舌尖。他原本想问“是哪种喜欢”，可看着她澄澈的眼睛，终究只是笑了笑：“嗯，哥哥也喜欢你。”
他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很晚了，睡吧。”
凝若乖乖躺进被窝，沐云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低声讲起谷外的趣事。可今晚他的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意——那支灵蝶发叉，是他特意按族中定情信物的样式打的，蝶翅的紫粉，是她血的颜色，也是他心头不敢言说的秘密。
待她呼吸渐渐平稳，沐云凝视着她熟睡的侧脸，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他的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唇角，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替她掖好被角。
“我等你。”他在心里默念，“等你真正明白，什么是喜欢的那天。”
转身离去时，他的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根绷了十五年的弦，终于在今夜，悄悄起了一丝颤动。而睡梦中的凝若，还在着枕边的发叉，梦里都是灵蝶飞舞的粉色与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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