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帘歌》第十西章：
一
谷雨的雨裹着水汽，把月帘歌的青石板泡得发涨，踩上去能听见“咯吱”的声响，像陈年的骨节在呻吟。
眉妩抱着琵琶站在后门的廊下，琴身裹着层蓝布，布角绣着朵极小的梅花——那是线人接头的记号。琵琶第三根弦缠着的银线在雨光下闪着微光，里面藏着苏忠从祠堂带回的密信：影阁总坛的布防图，以及七星阵的阵眼位置。
“记住路线了？”苏九娘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她穿着件玄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截苍白的下颌。
眉妩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着弦轴。路线是昨夜苏九娘在油灯下画的：从月帘歌后门出发，经胭脂铺、铁匠铺、临河茶馆，最后到城西码头，那里有个穿蓑衣的船夫在等，他的船尾系着根红绳。
“胭脂铺的李婶会给你块桃花酥，”苏九娘的指尖在廊柱上轻轻敲着，三快两慢——这是“警惕”的暗号，“里面掺了‘醒神草’，铁匠铺的王大叔脾气暴，你递给他块碎银，他就知道该封门了。”
眉妩的喉结滚了滚。她怕的不是路线复杂，是码头的船夫。老默说那人是影阁的“叛逃者”，左眼是假的，据说当年因为私藏密信，被柳先生剜了去。
“别怕。”苏九娘突然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很凉，却带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他的女儿被影阁害死了，跟我们是一路人。”她从袖中摸出枚银簪，簪头雕着只蝴蝶，“这是信物，他见了就会信你。”
雨突然大了，打在琵琶的蓝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眉妩把银簪藏进琵琶套的夹层，转身要走，却被苏九娘叫住。
“弦断了就换根新的。”她的声音很轻，雨丝漫进廊下，打湿了她的斗篷边缘，“到了码头就把密信交给船夫，别多问，首接回来。”
二
月帘歌的后门对着条窄巷，两侧的墙爬满了爬山虎，被雨水洗得油亮，像层绿色的铠甲。眉妩抱着琵琶走在巷里，脚步声被雨声吞没，只有琴身偶尔碰撞墙壁的轻响，在寂静里荡开圈涟漪。
第一站是胭脂铺。铺面不大，门板上挂着串风干的桃花，雨打在上面，散出淡淡的甜香。李婶正坐在柜台后捻线，见眉妩进来，眼皮都没抬，只是慢悠悠地说：“新做的桃花酥，尝尝？”
眉妩放下琵琶，接过油纸包。酥饼温热，指尖触到纸面的凹凸——李婶用指甲在上面刻了个“影”字，旁边画着个箭头，指向巷尾的岔路。
“谢李婶。”她抱着琵琶要走，李婶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她发疼。
“丫头，”李婶的声音压得极低，右眼往门外瞟了瞟，“刚才有个穿玄衣的人在巷口晃，像是影阁的‘嗅味奴’，你走慢点，我让我家小子引开他。”
眉妩的心跳猛地一缩，指尖在琵琶套上掐出个浅痕。她点点头，故意放慢脚步，走出胭脂铺时，果然看见巷口有个模糊的人影，正盯着这边看。
刚拐过岔路，就听见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夹杂着李婶儿子的骂声：“你撞我干啥？瞎了眼啊！”接着是扭打的声响——那是李婶的儿子在引开嗅味奴。
眉妩抱紧琵琶，快步往铁匠铺跑。雨幕里，她看见铁匠铺的烟囱冒着黑烟，王大叔的打铁声“叮叮当当”响，像在敲打着时间的鼓点。
三
铁匠铺的门敞着，火星子混着雨水溅出来，在门槛上凝成小小的铁珠。王大叔赤着膊，古铜色的后背淌着汗珠，见眉妩进来，抡锤的手顿了顿，铁砧上的马蹄铁发出“滋”的声响，冒起白烟。
“打把剪刀。”眉妩把苏九娘给的碎银放在铁砧旁，声音发颤——她怕火星溅到琵琶上，那银线里的密信遇火就会化。
王大叔没看碎银，只是用铁钳夹起块烧红的铁，猛地砸下去，火星溅了眉妩一身。“姑娘家别来这种地方，”他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腥气重。”
眉妩的指尖在琵琶套上划了划，这是“有急事”的暗号。王大叔的眼皮跳了跳，突然把烧红的铁扔进旁边的水桶，“滋”的一声，白雾漫了整个铺子。
“后窗走。”他压低声音，用铁钳指了指铺子深处，“我这铺子通着暗道，能到茶馆后院，比走街面快半柱香。”
眉妩刚钻进暗道，就听见铺门被踹开的声响，接着是影阁密探的怒吼：“王铁匠，看见个抱琵琶的姑娘没？”
“没看见！”王大叔的声音里带着火气，“我这打铁的地方，哪来的姑娘？”
暗道里又黑又潮，伸手不见五指，眉妩只能摸着墙壁往前走，琵琶的琴身偶尔撞在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她的心跳。走到尽头时，摸到块松动的木板，推开一看，正好是临河茶馆的后院，鱼腥气混着茶香扑面而来。
茶馆的伙计正蹲在井边洗菜，见她出来，慌忙站起身，手里的铜盆“哐当”掉在地上。“九娘说你会来，”他的声音发颤，左眼往河面瞟了瞟，“船……船己经在等了。”
西
临河茶馆的前堂闹哄哄的，说书先生正讲着《岳飞传》，唾沫星子溅在茶客的脸上，引来阵阵哄笑。眉妩抱着琵琶穿过人群，指尖在桌角的茶渍上划了划——那是苏九娘画的暗号，意思是“安全，可前行”。
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蓝衫的茶客，正低头喝茶，见眉妩经过，突然用茶杯盖敲了敲桌面，三短一长——这是影阁的“巡逻暗号”！眉妩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脚步却没停，像没听见一样往前走。
刚走出茶馆，就听见身后传来茶客的低笑：“这姑娘的琵琶不错，怕是值不少钱。”接着是起身的脚步声——他果然跟上来了。
眉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抱着琵琶往码头跑。雨打在她的发梢，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想起苏九娘的话：“被人跟着就往码头跑，船夫会处理。”
城西码头的风很大，吹得芦苇荡“沙沙”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摇旗。河面上泊着艘乌篷船，船尾果然系着根红绳，在雨里飘得像条血痕。穿蓑衣的船夫正蹲在船头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雨里明灭，像只警惕的眼。
“东家让我来取样东西。”眉妩的声音发颤，从琵琶套里摸出那枚蝴蝶银簪。
船夫抬起头，左眼的假眼珠在雨光下闪着瓷光，他接过银簪看了看，突然起身往船舱走：“进来再说。”
跟来的蓝衫客突然在码头上停住，目光在乌篷船上扫了扫，转身往回走——他怕了，船夫的名声在影阁里比柳先生还吓人，据说他剜掉自己的假眼时，面不改色。
五
船舱里弥漫着股桐油味，船夫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舱壁上，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弦上的东西呢？”船夫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他的右手缺了根小指，是当年被影阁的“鬼手张”生生掰掉的。
眉妩解开琵琶上的蓝布，指尖在第三根弦上轻轻一挑，银线应声而断，露出里面卷着的糯米纸——密信就写在上面，用老默特制的“隐墨水”，需用茶水才能显形。
船夫取过密信，往上面泼了点茶水，字迹果然慢慢显现：“七星阵眼在西北方槐树底下，守阵者是影阁的‘破军’，善用毒镖。”他的指尖在“破军”二字上顿了顿，假眼珠里闪过一丝狠戾，“这畜生当年剜了我女儿的眼睛，我正好找他算账。”
眉妩的指尖在弦轴上掐出了血。她想起自己额角的伤疤，想起顾昀之临死前的眼神，突然明白苏九娘为什么说“江湖不等人”——有些债，必须亲手讨。
“东家说，”船夫把密信凑到油灯上点燃，灰烬飘落在船舱的积水里，像只黑蝴蝶，“弦断了记得换新的，别耽误了正事。”
眉妩知道，这是让她把密信安全送到后，立刻回月帘歌，准备三日后的决战。她点点头，抱起琵琶要走，却被船夫叫住。
“姑娘，”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防毒药草”，“把这个缝在衣襟里，破军的毒镖沾了‘蚀骨散’，碰着就没救。”
眉妩接过布包，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粗糙得像码头的礁石。她突然想起苏九娘的话：“这些人看着狠，心里都藏着块软地方，只是被江湖磨硬了。”
六
暮色漫进月帘歌时，眉妩终于回来了。她抱着琵琶站在后门的廊下，蓝布上沾着泥点，发梢还在滴水，像只被雨淋湿的鸟。
苏九娘从阴影里走出来，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琵琶上——第三根弦己经换了新的，是羊肠做的，比之前的更韧。“顺利吗？”
眉妩点点头，从袖中摸出船夫给的药草：“他说会在七星阵那天配合我们，从西北方突围。”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九娘，船夫的左眼是假的，他说……”
“我知道。”苏九娘打断她，接过药草放在鼻尖闻了闻，“是‘还魂草’，能解蚀骨散的毒。”她看着眉妩额角的伤疤，那里在暮色里泛着浅红，像朵倔强的花，“你长大了。”
眉妩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琵琶的蓝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九娘，我怕……”
“怕就对了。”苏九娘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动作像在抚摸易碎的瓷器，“不怕的是死人，活人都得带着点怕往前走。”她转身往堂里走，斗篷的下摆扫过眉妩的裙角，“去换身干衣裳，老默炖了姜汤，趁热喝。”
眉妩抱着琵琶站在廊下，看着苏九娘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雨己经停了，天边露出点鱼肚白，像块被洗净的玉。她摸着第三根新换的弦，突然明白这琵琶不再是乐器，是武器，是她在江湖里活下去的依仗。
码头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摇橹声，船夫应该己经出发了。眉妩抱着琵琶往堂里走，琴身碰撞在廊柱上的轻响，像在敲打着成长的鼓点。
苏九娘站在“听风小筑”的窗前，看着眉妩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老默端着姜汤进来时，看见她正对着铜镜出神，镜中的人影在暮色里有些模糊，唯有眼尾的红痣，亮得像点燃烧的火星。
“九娘，都安排好了。”老默的声音很轻，“三日后卯时，苏忠带族人从东边佯攻，我们从西北方破阵眼，船夫会在河里接应。”
苏九娘没回头，只是对着铜镜轻轻抚过鬓角的玉簪。簪尖的寒光映在镜中，像把出鞘的刀。
“眉妩这孩子，”她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烟，“这一去，就再也不是月帘歌的舞姬了。”
老默没说话，只是把姜汤放在窗台上。暮色里，月帘歌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无数个即将展开的命运。
雨彻底停了，天边的鱼肚白越来越亮，像块巨大的画布，正等着他们写下新的篇章。苏九娘知道，三日后的七星阵，不仅是与影阁的决战，也是眉妩的礼——江湖不等人，成长也不等人。
她转身拿起那把软剑，剑身在暮色里闪着冷光，像句未说出口的誓言。
（第十西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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