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雨来得急，像老天爷打翻了水盆。沈若璃刚把缝好的五件蓝布褂子摆上地摊，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赶紧收！”隔壁卖菜的张婶扯着嗓子喊，手脚麻利地把青菜往竹筐里塞，“这雨要下大了！”
沈若璃慌忙把褂子往帆布包里裹，手指被雨水泡得发皱，好不容易才系紧带子。褂子的布面吸了水，沉甸甸地坠在手里，像揣了块湿棉絮。她刚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就看见巷口的王裁缝撑着油纸伞走过来，伞沿压得很低，只露出双绣着花的布鞋。
“哟，沈小姐这生意不错啊，”王裁缝的声音裹着雨气，黏糊糊的，“就是这布料差了点，经不住雨浇吧？”
沈若璃没接话。自从她开始摆摊，王裁缝就没少挤兑她。王裁缝在巷口开了家裁缝铺，铺面不大，却总爱摆出老师傅的架子，说沈若璃的针线活“野路子，上不得台面”。
“我这布料是粗布，结实。”沈若璃把帆布包往怀里抱了抱，想绕开她。
“结实？”王裁缝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去路，伞尖故意往沈若璃脚边戳，“前几天赵太太找我改衣服，说你做的褂子洗了一次就缩水，袖子短了一大截——这就是你说的结实？”
沈若璃愣住了：“不可能，我做衣服前都用热水缩过水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王裁缝冷笑，“怕是想省布料吧？毕竟你家现在……”
“王师傅！”张婶抱着菜筐过来，打断她的话，“雨大了，快回吧，你那铺子里的布料要是淋湿了，可就亏大了！”
王裁缝狠狠瞪了张婶一眼，扭着腰走了。沈若璃站在雨里，后背被淋得透湿，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她知道王裁缝在撒谎——赵太太昨天还来定做了两件小袄，说她做的衣服“穿着舒服，比店里买的强”。
可心里还是堵得慌，像被雨水泡胀的棉絮。她蹲在屋檐下，看着帆布包里被淋湿的褂子，针脚处晕开一圈深色的水迹，像眼泪。
“别往心里去，”张婶递过来块干毛巾，“王裁缝就是眼红，她那手艺早就跟不上趟了，上个月给我孙子做的虎头鞋，老虎眼睛歪到了耳朵上。”
沈若璃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忍不住笑了。张婶总是这样，说话首来首去，却透着股热心肠。
雨小了些，沈若璃抱着帆布包往回走。路过陈春燕家门口，看见她女儿小花蹲在门槛上哭，手里捏着只断了带的布鞋。
“咋了这是？”沈若璃走过去。
小花抽抽噎噎地说：“鞋……鞋坏了，明天上学没法穿。”
陈春燕从屋里出来，眼圈红红的：“早上还好好的，不知道咋就断了。我这几天忙着找活，还没来得及给她做新的。”
沈若璃拿起布鞋看了看，鞋带是用棉线缝的，磨得只剩几根细丝。她摸了摸小花的头：“别哭，婶子给你修。”
回到住处，沈若璃把湿褂子摊在木板上，用干布一点点吸潮气。林妈端来碗姜汤：“快喝点，别感冒了。先生今天能下床了，还说要帮你理布料呢。”
沈若璃喝着姜汤，辣劲从喉咙窜到胃里，暖烘烘的。她拿出小花的布鞋，找出颜色相近的棉线，坐在缝纫机前补。针脚要比原来的密两倍，才能禁得住孩子跑跳。
“小姐，你这针脚越来越匀了，”林妈凑过来看，“比我年轻时强多了。”
沈若璃笑了笑。以前在巴黎学画时，老师总说她“线条太硬，缺了点韧性”，现在拿起针线，才明白韧性不是软，是藏在细密里的劲。
半夜，沈若璃被雷声惊醒，想起晾在院里的褂子忘了收。她披衣下床，看见父亲站在院里，正用竹竿把褂子往屋檐下挑。他的背还驼着，动作却很稳，每挑一件，就用干布擦一遍竹竿。
“爹，你怎么起来了？”沈若璃跑过去，想接过竹竿。
“睡不着，”沈敬亭的声音还有点哑，“你娘说你这几件褂子是给码头工人做的，他们明天要出海，急着穿。”
雨水顺着父亲的鬓角往下淌，混着白头发，像落了层霜。沈若璃鼻子一酸，帮他把褂子挂好：“爹，以后这些事让我来。”
“我也没事做，”沈敬亭笑了笑，“以前在厂里，我最爱看工人领料，哪种布适合做工装，哪种适合做衬衫，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这粗布选得好，织得密，就是浆水少了点，洗多了容易软塌。”
沈若璃愣住了。她从没听过父亲说这些，以前他只关心订单和利润，总说“做实业要抓大放小”。
“明天我教你调浆水，”沈敬亭拍了拍她的肩，“加点明矾，既能定形，又不容易招虫子。”
雷声又响了，沈若璃却觉得心里很静。雨夜里，父亲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她心里的某个结——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小事”，才是支撑起一个家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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