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十年的冬至,上海飘了场罕见的大雪。染坊的青石板路上积了层薄雪,踩上去咯吱响,像咬碎了冻住的蓝草叶。沈若璃披着件蓝布棉袍,站在新砌的染池前,看着工人将晒干的梅花瓣倒进池里。
“梅蓝染,得用初开的腊梅,”沈若璃呵出一团白气,落在染池的水面上,瞬间消散,“带点雪水的寒气,染出来的布才会泛着冷香,像寒冬的月光。”
念蓝正用竹竿搅动池底的蓝草,水花溅在她的棉鞋上,结了层薄冰。“娘,您看这颜色,比紫蓝染多了层粉调,”她捞出竹竿,上面挂着几缕蓝草丝,在雪光里泛着淡紫,“像您年轻时绣的兰草,带着点怯生生的艳。”
沈若璃笑了,接过竹竿搅了搅。梅瓣在蓝草汁里慢慢舒展,将水染成雾蒙蒙的蓝,间或浮出几点粉白,像雪落在湖面。“这染法是苏州老绣娘教的,她说以前给宫里做寿衣,常用梅蓝染,取‘寒梅傲雪’的意头,”她转头看向顾晏辰,他正对着染池写生,笔尖在纸上勾勒出池边的雪痕,“你这画得添笔兰草,才配得上这染池的魂。”
顾晏辰抬笔添了几笔,兰草的叶片向染池倾斜,像在汲取池水的灵气。“法国的朋友来信,说想把梅蓝染的布做成围巾,配他们的羊绒大衣,”他放下画笔,镜片上沾了雪粒,“问能不能批量供应。”
“批量可以,但得等开春,”沈若璃舀起一勺染液,对着光看,蓝中带粉的色泽在雪光里格外清透,“腊梅就开这一个月,急不得。做生意和染布一样,得顺天时,逆天而行,颜色会发僵,人心也会发堵。”
傍晚收工时,第一批梅蓝染的布晾在了竹竿上。雪还在下,布面结了层薄霜,却掩不住那股冷香,连路过的樵夫都停下脚,说:“这布闻着,比家里的梅瓶还提神。”
沈若璃让念蓝剪下块边角料,包进给北平学堂的包裹里。里面还有本新抄的染法册子,是她亲手写的,梅蓝染的步骤占了整整三页,连“梅瓣需选五瓣完整的”这样的细节都记着。“让孩子们知道,寒冬里也能染出暖人的布,就像日子再难,也能缝出甜。”
夜里,染坊的炉火正旺,映得梅蓝染的布泛着柔光。沈若璃翻着念蓝新记的账本,上面画着小小的梅花,在“梅蓝染”三个字旁边开得热闹。她忽然想起民国二十五年那个雪夜,自己在棚户区冻得发抖,手里攥着林妈给的窝头,哪敢想有朝一日,能在暖烘烘的染坊里,试染出带着梅香的新布。
雪还在下,染池的水面结了层薄冰,冰下的蓝草与梅瓣仍在悄悄交融,像在孕育一场春天的梦。
开春后,念蓝收到了日本东京工艺大学的邀请函,请她去讲“中国蓝草染的传承与创新”。沈若璃帮她整理行李时,在箱底压了块梅蓝染的布:“这是你第一次独自出国,带着它,像娘在你身边。”
念蓝摸着布面的冷香,眼眶有点红:“娘,我还是怕,万一讲不好,丢了‘若璃坊’的脸……”
“你不会的,”沈若璃给她别上支蓝草簪,是用染坊的旧木料雕的,簪头刻着朵小梅花,“你从小跟着染坊长大,蓝草的性子、染池的脾气,比谁都熟,讲你心里的话就行。”
顾晏辰开车送站,车厢里放着念蓝准备的讲稿,上面贴满了蓝草、梅花的标本,还有爷爷账册的复印件。“东京的樱花该开了,”他递给念蓝个相机,“拍些照片回来,说不定能启发新的染法。”
念蓝在东京的演讲很成功。她没讲复杂的理论,只是拿出爷爷的账册,指着上面的蓝草汁字迹说:“我们的染法,是一辈辈人用手摸、用心记下来的,比如梅蓝染,要等雪停了才取梅瓣,因为带雪的梅瓣没有烟火气,染出的布才够干净。”
台下的日本工匠听得入了迷,有人当场拿出自己染的靛蓝布,与念蓝带来的梅蓝染对比。“你们的布带着温度,”一位白发老匠师摸着梅蓝染的布,眼眶,“像有人把心事缝进了布里。”
念蓝在东京待了半个月,去了百年染坊“蓝屋”,看他们用传统技法染蓝布,发现日本工匠会在染液里加海带灰,让布面更挺括。“这法子咱们也能试试,”她在信里写,“江南的海带多,晒成灰混进蓝草汁,说不定能让布更耐穿。”
沈若璃收到信时,正和苏曼丽试染新布。苏曼丽刚从西安分号回来,带回些陕北的山丹丹花:“我想试试用山丹丹和蓝草染,红配蓝,像陕北的秧歌,热闹得很。”
染池里的水正泛着红蓝交织的光,像晚霞落在湖面。沈若璃看着信笑了:“让她带包海带灰回来,开春就试,这丫头,比我当年胆子大,敢把东洋的法子融进咱们的染坊。”
念蓝回来那天,带了满满一箱东西:有日本的染具,有工匠送的蓝布样本,还有包海带灰,用蓝草布仔细包着。“他们说,‘若璃坊’的梅蓝染,让他们想起了平安时代的‘花染’,”念蓝打开样本,上面用毛笔写着“心诚则灵”,是老匠师题的,“还说想明年春天来上海,跟咱们学梅蓝染。”
沈若璃摸着样本上的字迹,忽然觉得,手艺从来没有国界,就像蓝草的种子,落到哪里都能生根,开出的花或许不同,根里的韧劲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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