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个清晨，沈若璃独自回了趟霞飞路的旧巷。
棚户区早就拆了，建起了整齐的石库门，唯有巷尾的那棵梧桐树还在，比当年粗了两倍，树干上缠着孩子们系的蓝布条，像挂满了小小的祈福牌。
沈若璃站在树下，想起第一次在这里租屋的日子。林妈用煤球炉煮米汤，父亲躺在板床上咳嗽，自己则在昏暗的灯下缝补衣服，针脚歪歪扭扭，却缝住了一家人的温饱。
“您是……沈小姐？”一个白发老太太从石库门里出来，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我是张婶的妹妹，当年您在巷口摆摊，我还买过您的蓝布褂子呢！”
沈若璃认出来了，是当年总帮她看摊的李婶。“您还住这儿？”
“住惯了，”李婶打开包袱，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这就是您当年做的，穿了二十年，还没破，比现在洋布庄的耐穿多了。”
布衫的领口磨出了毛边，针脚却依旧扎实，沈若璃当年特意加的双层布，如今还能看出痕迹。“这布是用第一台旧缝纫机做的，”她摸着布面，像摸着陈年的时光，“那时候没钱买好布，就多缝几道针脚，想着能让客人多穿几年。”
李婶拉着她去家里坐，石库门的客堂间摆着台“若璃坊”的缝纫机，是念蓝设计的新款，上面刻着兰草纹。“这是我孙女买的，说要学您做衣服，”李婶笑着说，“现在的姑娘，不爱穿洋装了，就爱您做的蓝布衫，说透着股踏实劲儿。”
沈若璃看着缝纫机，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在棚户区用的那台旧机器，踏板上的漆早就掉光了，却缝出了“若璃坊”的第一片天。“踏实”二字，原来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值钱。
临走时，李婶塞给她袋新摘的荠菜：“包饺子吃，像您当年在这儿住时，我常给您送的那样。”
沈若璃提着荠菜走在巷子里，看见石库门的门楣上，不少人家挂着“若璃坊”的蓝布帘，在初夏的风里轻轻晃，像一片蓝色的波浪。她忽然明白，所谓初心，不是守住当年的穷，是守住当年的真——对布料的真，对针脚的真，对人心的真。
民国六十一年的除夕，“若璃坊”的分号掌柜们又聚在了上海染坊。院子里搭了戏台，苏州的评弹艺人正唱着《蓝草谣》，是念蓝填的新词，讲的是沈若璃从棚户区到巴黎领奖的故事。
“今年的梅蓝染卖疯了，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琉璃碎锦绣生 ”广州分号的掌柜举着酒杯，脸红扑扑的，“南洋的华侨托人来订，说要给女儿做嫁妆，带点家乡的梅香。”
北平的小周也来了，带来些新收的蓝草种子：“这是用海带灰试染后留的种，长得比去年旺，染出的布能禁住北方的风沙。”
沈若璃看着满院的人，忽然觉得像看一幅《岁朝图》：有白发的老掌柜，有年轻的绣娘，有念蓝这样的晚辈，还有顾晏辰和苏曼丽，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像染池里交融的颜色，各自鲜明，又彼此映衬。
父亲坐在主位，精神矍铄，手里还拿着那本爷爷的账册，正给念蓝讲民国二十五年的事：“那时候你娘连块像样的布都没有，现在倒好，能把布卖到东洋西洋，这就是日子，像蓝草，一年比一年旺。”
念蓝给爷爷添了杯酒，又给沈若璃和顾晏辰各敬了一杯：“明年我想在杭州开家‘蓝草博物馆’，把爷爷的账册、娘的旧缝纫机、还有各地的染具都摆进去，让后人知道，咱们的手艺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沈若璃没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念蓝的手心有层薄茧，是常年染布、刺绣磨出来的，像自己当年的手，却比自己多了几分从容。
苏曼丽端着饺子过来，是荠菜馅的，像李婶送的那样：“尝尝我包的，里面放了点梅蓝染的布灰，取‘岁岁平安’的意头。”
饺子的热气模糊了众人的脸，评弹的调子还在院里绕，唱到“蓝草染得春衫薄，一针一线总关情”时，沈若璃忽然落下泪来。不是伤感，是温暖——从琉璃破碎的那个清晨，到如今满院的欢声笑语，那些被针扎破的指尖，被染液浸蓝的手掌，被账本磨薄的纸页，终究都化成了此刻的团圆。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染坊的梅枝上，落在晾晒的蓝布上，落在每个人的肩头。沈若璃抬头看向天空，雪花在灯笼的光里打着旋，像无数根银针，正把新岁的希望，一针一线缝进“若璃坊”的布面里。
她知道，这故事还会继续。念蓝会带着博物馆的蓝图，把蓝草的种子撒向更远的地方；梅蓝染、山丹丹染会在年轻工匠的手里生出新的花样；爷爷的账册会在博物馆里躺着，用蓝草汁的字迹告诉后人：所谓锦绣，从来不是天生的华丽，是碎过、痛过、拼过之后，用真心和韧劲，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新生。
就像这梅染的新岁，寒过，才更懂得暖的珍贵；碎过，才更明白圆的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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