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十二年的谷雨，“若璃坊”的染坊里多了台新机器。
是台德国产的电动织布机，银灰色的机身，转动时发出“嗡嗡”的轻响，比人工织布快三倍。念蓝正围着机器转，手里拿着块刚织出的蓝草布，布面的纹路比手工织的更匀，却少了点毛茸茸的暖意。
“娘，您看这布，”她把布递给沈若璃，指尖还沾着线头，“德国工匠说，这机器能织出二十西种纹路，比人工多十倍。”
沈若璃摸着布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第一次在纱厂见的机器，那时的铁家伙冷冰冰的，只会吞纱线，不会懂人心。“是快，”她抬头看向窗外，谷雨的雨正绵密地下，打在染池的蓝草上，“但少了点手温，像没捂热的茶，喝着寡淡。”
顾晏辰从上海总号来，手里拿着份订单：“法国的百货公司要订五千匹蓝草布，指定要手工织的，说‘若璃坊’的布贵在‘有呼吸感’。”他指了指新机器，“这机器织的，怕是满足不了。”
“不，”沈若璃忽然笑了，“可以各织一半。手工织的送法国，机器织的给国内的中小学做校服，既有里子，又有面子。”
念蓝眼睛一亮：“我懂了！就像梅蓝染要等腊梅开，机器织也要顺人心，不能一刀切。”她拿起粉笔，在机器旁的木板上写：“手工织：纹路A，用于外销；机器织：纹路B，用于内销。”字迹比沈若璃的更利落，像机器的走线，却带着蓝草的韧劲。
苏曼丽从西安分号回来，带来些陕北的老织布机零件：“那边的老匠人说，机器织的布要想有手温，得在经线里掺三成棉线，像给铁家伙裹层棉絮。”
沈若璃让工人照做，果然，织出的布软了许多，折痕里还能看出淡淡的棉线纹路，像手工留下的吻痕。“这就对了，”她摸着布面，雨停后的阳光透过窗，在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把心放进机器里，铁家伙也能长出人情味。”
傍晚试机时，老织工王婶摸着新机器，手还在抖：“这辈子跟木头梭子打交道，见了这铁家伙，腿都软。”
沈若璃手把手教她踩踏板：“您看，这踏板比木头的轻，省力；这梭子走得匀，不用您老盯着纠正。”她让王婶织块简单的平纹布，自己在旁边用手工补了几针，让布面多了点起伏的“呼吸感”。
王婶看着织好的布，忽然笑了：“还真像那么回事，比我年轻时织的还匀，就是……少了点我那老头子骂我‘线松了’的动静。”
众人都笑了，机声“嗡嗡”地应和着，像给老织工的玩笑打拍子。沈若璃知道，新机入坊不是取代，是延续——让手的温度借机器的力，走得更远，暖更多人。
法国百货公司的订单出了岔子。
验货的专员是个高鼻梁的法国人，指着手工织的蓝草布皱眉：“这纹路不够齐，有的地方松，有的地方紧，不符合我们的标准。”他拿出块机器织的样品，平整得像块玻璃，“我们要这样的，完美无缺。”
念蓝急了，拿出爷爷的账册：“这是我们的特色，手工织的布才有生命力，像树的年轮，哪有绝对均匀的？”
“特色不能当饭吃，”专员摊手，“我们的客户要的是精致，不是‘生命力’。”
沈若璃没说话，让工人取来两盆水，把手工布和机器布分别泡进去。手工布的水色清，布面微微发胀，像吸饱了水的海绵；机器布的水色发灰，布面硬挺挺的，没什么变化。
“您看，”沈若璃捞出手工布，在阳光下拧干，布面的纹路松了些，却更柔和，“这布会呼吸，贴身穿不伤皮肤；机器布太板，像穿了层壳。法国人讲究舒适，您说他们会选哪个？”
专员愣住了，拿起手工布贴在脸上，忽然笑了：“确实比机器布暖，像……像祖母织的围巾。”
订单最终按原样成交，但专员提了个要求：每匹布的边角要绣朵小小的兰草，用机器绣，既快又统一。“这是我们的妥协，”他指着样品，“兰草要朝左，像法国国旗的蓝白红，左为尊。”
念蓝有点犹豫：“机器绣的兰草没灵气，像假花。”
“可以机器绣轮廓，手工补针脚，”沈若璃拿起针线，在机器绣的兰草叶尖补了一针，瞬间有了随风弯的灵动，“ promise（妥协）不是丢根，是找个让双方都舒服的姿势，像蓝草在石缝里生长，弯了腰，根还在。”
顾晏辰把这话翻译给专员，他连连点头：“沈小姐懂艺术，更懂人心。”
晚上整理订单时，念蓝在账本上画了朵半机半手绣的兰草：“娘，以后咱们的布都这么做，机器负责骨架，手工负责灵魂，好不好？”
沈若璃看着账本，忽然想起父亲说的“做生意要像染布，该浓则浓，该淡则淡，太执着于纯，反而失了活气”。她在兰草旁画了滴蓝草汁，晕开的痕迹像句没说出口的话：所谓传承，不是守着“纯”不放，是让“魂”活下去。
窗外的月光照在新机器上，银灰色的机身泛着冷光，旁边手工织的蓝草布却透着暖，像寒夜里的炉火，机声与手温，原来可以这样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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