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百子图的第三年，念蓝的指尖结了层薄茧，像沈若璃当年的手。
她绣到“童子扑蝶”那部分时，总觉得蝴蝶的翅膀少了点灵动。沈若璃没说话，只是取来块梅蓝染的布，用剪刀剪出只蝴蝶，贴在绣绷上：“你看，蝴蝶的翅膀不是对称的，左边比右边多三分，才像真的在飞。”
念蓝恍然大悟，拆了重绣。这次她故意让左翼的针脚密些，右翼疏些，果然有了振翅的动感。“娘，您怎么知道这些？”她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比三年前多了不少。
“你太奶奶教我的，”沈若璃拿起绣绷，阳光透过蝴蝶翅膀的针脚，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说做手艺和做人一样，太较真于对称，就失了生气，留三分不完美，才够真实。”
顾晏辰从北平出差回来，带回幅古画，是清代的《百子嬉春图》：“画里的童子有个在染蓝草，和咱们的图样暗合，”他指着画中染池，“你看这池边的蓝草，和咱们染坊的一模一样。”
念蓝看着画，忽然觉得，百子图里的每个孩子，都像“若璃坊”的人——有苏曼丽那样扎着羊角辫的丫头，正帮着染布；有北平分号的小周，举着风筝跑；还有她自己，蹲在池边看蓝草，辫梢的蓝布条在风里飘。
“娘，我想在百子图的角落，绣上爷爷的账册，”念蓝拿起针，“还有您的旧缝纫机，顾叔的测色仪，这样才算真的‘全家福’。”
沈若璃笑了，眼眶却有点湿。她想起民国二十五年那个冬天，自己在棚户区冻得发抖，哪敢想有朝一日，能和女儿一起，用三年时间绣件嫁衣，把苦难与甘甜，都绣进针脚里。
腊月初八那天，最后一个童子绣好了。念蓝把绣绷举起来，阳光透过百子图，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真的有百个孩子在嬉闹。沈若璃剪下根念蓝的头发，用红绳缠在翡翠针上，别在嫁衣的领口：“这叫‘青丝结’，把你的青春，我的牵挂，都系在上面，穿在身上，走再远都不慌。”
民国六十八年的清明，“若璃坊”的染坊里挂起了那件蓝草嫁衣。
百子图在阳光下泛着光，童子的眉眼像在眨，蝴蝶的翅膀像在扇，连蓝草圃的叶片都带着露珠的亮。南京来的博物馆馆长站在嫁衣前，看了整整一个时辰：“这不是件衣服，是部活的史书，得放进玻璃柜里，让后人知道什么是‘匠心’。”
“不，”沈若璃摇了摇头，取下嫁衣递给念蓝，“它得穿在人身上，才算活的。等你出嫁那天，就穿它，让百子图里的孩子，看着你把日子过成锦绣。”
念蓝接过嫁衣，布料的重量压在肩头，像压着三代人的期望。“娘，我想把它改成两件，”她忽然说，“上面的百子图绣成坎肩，下面的蓝草裙改成西式的长裙，既有老的根，又有新的样。”
沈若璃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就像梅蓝染加了薄荷，蓝草布混了棉线，变的是样子，不变的是心。”
改嫁衣那天，染坊的学徒都来看热闹。年轻的姑娘们摸着苏绣的针脚，眼睛亮得像星星：“念蓝姐，我们能学绣百子图吗？”
“能，”念蓝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拆开裙摆，“从绣蓝草叶开始，每天绣一针，三年后，你们也能绣出会飞的蝴蝶。”
沈若璃坐在旁边，看着女儿和学徒们围在绣绷前，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却也踏实了。就像染坊的老蓝草，虽然枯了，却化作了肥料，让新草长得更旺，开出的花更艳。
傍晚的阳光透过染池的蓝草，在嫁衣上投下细碎的蓝影。念蓝穿着改好的嫁衣，在院子里转了个圈，西式的裙摆扬起时，露出里面坎肩的百子图，像把老时光裹在了新日子里。
“娘，您看，”她笑着说，“太奶奶的蓝草，您的苏绣，我的西式裙，合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嫁衣。”
沈若璃没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母女俩的手都带着针脚的痕，一个深，一个浅，却都握着同样的暖。顾晏辰举起相机，拍下这一幕，照片里的嫁衣在夕阳下泛着光，像块被岁月打磨的蓝玉，既有老的温润，又有新的亮泽。
她知道，这嫁衣的故事还没结束。念蓝会穿着它出嫁，会把上面的百子图教给她的女儿，会让蓝草的根，在新的土壤里扎得更深，开的花更艳。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旧的锁进玻璃柜，是让它在新的日子里，长出新的枝，结出新的果，像这蓝草嫁衣，带着三代人的针脚情，走向更长远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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