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十九年的春分,“若璃坊”的染坊里来了个新徒弟。
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叫阿青,家在杭州乡下,父母早逝,跟着奶奶过活。奶奶是“若璃坊”的老主顾,临终前把阿青托付给沈若璃:“这孩子手巧,会编草绳,您让他学染布,能混口饭吃就行。”
阿青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却洗得干干净净。他站在染池前,背挺得笔首,像株刚栽的蓝草苗。“沈先生,我能学染布吗?”声音有点哑,却透着股倔劲儿。
沈若璃让他编个草绳看看。阿青的手指很灵活,三绕两绕就编出个结实的结,草绳的纹路匀得像机器轧的。“能学,”她递给他把蓝草,“先从晒草学起,要把每片叶子都晒得卷边,不能有半分潮汽,这是染布的根。”
念蓝正在绣嫁衣的收尾,听见动静走出来,把自己的旧账本递给阿青:“这是我十三岁时记的染法,你照着练,有不懂的就问。”账本的纸页边缘卷了角,上面画着小小的蓝草图案,是她当年随手画的。
阿青接过账本,像捧着宝贝,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谢谢念蓝姐。”
头三个月,阿青只做些杂活:晒蓝草、劈柴火、给染池换水。他话不多,却眼里有活,看见谁的工具掉了,默默捡起来擦干净;听见沈若璃说梅蓝染的布缺道工序,就蹲在池边看半天,记在心里。
有天暴雨突至,晒场上的蓝草还没来得及收。阿青抱着草往棚里跑,滑倒在泥里,草湿了大半,他却把最干的那捆护在怀里,自己淋成了落汤鸡。“沈先生,这捆还能用……”他举着蓝草,浑身淌着水,像只落难的小兽。
沈若璃没骂他,只是让念蓝找件干衣服给他换:“傻孩子,布没了能再染,人冻坏了可不行。”她摸着那捆干蓝草,叶片上还沾着阿青的体温,“这草我留着,给你染件新褂子,算你入门的礼。”
阿青的眼睛亮了,像被雨水洗过的星星。那天晚上,他在灯下翻念蓝的账本,在“晒草需七日”那页,用铅笔描了个小小的草结,像在给自己打气。
沈若璃站在窗外,看着阿青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进纱厂的清晨。原来传承从不是刻意的安排,是像蓝草的种子,落在合适的土里,自然就会生根,只要有人肯弯腰浇灌,肯耐心等待。
阿青第一次独立染布,选的是最简单的蓝草染。
他按照账本上的法子,把晒足七日的蓝草泡进染池,加了明矾,又按念蓝教的,往池里撒了把甘草:“能让布面软和点,穿在身上不扎。”
沈若璃和念蓝站在旁边看,没说话。阿青的动作有点生涩,搅染液时力道不均,水面的蓝纹晃得像团乱云。“力道要匀,像给客人斟茶,太猛了会洒,太轻了没味,”沈若璃终于开口,“染布和待人一样,得拿捏好分寸。”
阿青点点头,放慢了动作。染液在他的搅动下,渐渐泛起均匀的蓝,像杭州西湖的水,平静得能照见人影。第一匹布染出来时,天色己暗,挂在竹竿上,在灯笼的光里泛着温润的蓝,竟比念蓝第一次染的还匀。
“这孩子有天赋,”顾晏辰来送新的测色仪,看着布面赞道,“色牢度比标准还高两成,是块好料子。”
阿青红了脸,把布叠得整整齐齐:“是沈先生教得好。”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草编的拖鞋,鞋底编着蓝草纹,“给沈先生和念蓝姐的,穿着干活方便。”
念蓝拿起拖鞋,草编的纹路密得像针脚:“比店里买的还结实,你这手艺,能开个草编铺了。”
“我就想学染布,”阿青低着头,“奶奶说,‘若璃坊’的布能穿一辈子,我想让更多人穿上我染的布,记住奶奶的好。”
沈若璃的心被轻轻撞了下。她想起父亲说的“手艺传家,其实是人心传家”,阿青的草编里有对奶奶的孝,染的布里有对日子的敬,这才是最该传下去的东西。
入夏时,阿青染的蓝草布被送到了北平的学堂。学生们穿着新做的校服,蓝得像晴空,有位老教授写信来:“这布比往年的更软,透着股心劲,定是有新人掌染了。”
沈若璃把信给阿青看,他的脸涨得通红,在账本上写下:“民国六十九年夏,染布三十匹,送北平学堂,得教授夸。”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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