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马赛的冬天，飘着细碎的雪。雪片落在“若璃坊”的橱窗上，很快融成小小的水痕，把里面陈列的蓝草布映得像浸在水里的玉。橱窗里的模特穿着件梅蓝染的旗袍，领口别着枚珍珠别针，是皮埃尔特意让人定做的，说“要让东方的蓝和西方的珍珠说说话”。
百货公司刚开门，就有位穿驼色大衣的女士站在橱窗前不肯走。她叫伊莎贝拉，是位钢琴教师，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划着，像在弹奏无声的曲子。“这布上的蓝，和塞尚画里的地中海不一样，”她转头对皮埃尔说，“塞尚的蓝是跳的，这布的蓝是沉的，像有人把心事缝进去了。”
皮埃尔笑着打开门，一股混合着雪与蓝草的寒气涌出来。他今天穿了件蓝草布做的西装马甲，是念蓝特意为他定做的，用的是加了薄荷的青碧染，摸着比羊毛还软。“沈先生说，好的蓝布要‘会呼吸’，”他指着旗袍的盘扣，“你看这兰草结，每根线都留了三分松，所以冬天穿不闷，夏天穿不黏。”
伊莎贝拉抚摸着旗袍的布面，忽然“呀”了一声——布面的细绒毛蹭得她手心发痒，像猫尾巴扫过。“这是活的布！”她眼睛亮起来，“我要订三件，一件梅蓝染的围巾配我的羊绒大衣，一件青碧染的连衣裙弹钢琴时穿，还要一件给我母亲做披肩，她总说‘现在的布摸起来像塑料’。”
皮埃尔的展柜在百货公司的角落，不大，却像个小小的东方博物馆。玻璃罩里摆着蓝草标本，叶片上还带着杭州泥土的痕迹；泛黄的账册复印件上，爷爷用蓝草汁写的“三月初六染布三十匹”依稀可见；最显眼的是台迷你染池模型，里面盛着清水，放着两朵腊梅，是昨天刚从中国空运来的，花瓣上还沾着假的雪粒。
“这是百年前的染法，”皮埃尔用带着上海口音的中文向围观的顾客介绍，“每匹布要经过‘晒、泡、煮、染、晾、蒸、整’七道工序，像在给布做七次修行。沈先生的爷爷说，‘染布如修行，少一次，心就多一分尘’。”
有位戴金丝眼镜的老先生推了推眼镜：“我在东京见过类似的染法，但你们的布多了点‘暖’，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在染液里加了甘草，”皮埃尔指着模型里的腊梅，“还因为染布的人心里装着事——沈先生年轻时在棚户区染布，想着要让父亲吃药；她女儿念蓝染布时，想着要让布漂洋过海来看你们；现在连十二岁的小徒弟阿青，都想着要让布带着草编的香。”他顿了顿，看着众人好奇的眼睛，“心暖，布就暖。”
下午三点，一位白发老妇人拄着拐杖走进来。她的披肩是用旧的蓝布做的，边角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发白。“这布……”她的手抖得厉害，指着橱窗里的梅蓝染旗袍，“和我在上海霞飞路买的一模一样，连针脚歪的地方都一样！”
皮埃尔赶紧扶她坐下，给她倒了杯热可可。老妇人喝了口，眼泪忽然掉下来，砸在披肩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我叫苏珊娜，1937年离开上海时，邻居沈太太送了我块蓝布，说‘这布能辟邪’。后来我在马赛的集中营里，就靠这块布裹着取暖，现在还压在箱底……”
她解开披肩的扣子，里面果然露出块蓝布，和“若璃坊”的梅蓝染像孪生姐妹，只是颜色淡了许多。布角绣着个小小的“沈”字，针脚歪歪扭扭，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写的。
皮埃尔的心猛地一跳——他在沈若璃寄来的老照片里见过，那是沈先生年轻时的笔迹。
苏珊娜颤巍巍地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用那块旧蓝布做的手帕，上面绣着朵兰草，针脚松得快要散架。“我一首想知道，送我布的沈太太怎么样了，她的布铺还在吗？”
皮埃尔拿出沈若璃的近照，照片里的她站在染池边，手里捧着蓝草，笑得眼角都是皱纹。“这就是沈若璃先生，她的布铺不仅在，还把布卖到了马赛。”他指着橱窗里的旗袍，“这上面的兰草，就是按您手帕上的样子绣的。”
苏珊娜捧着照片，眼泪流得更凶了，却笑着说：“真好，真好……这布认人，走了三千里，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天傍晚，皮埃尔给念蓝写了封长信，信封里夹着根苏珊娜手帕上掉下来的兰草线头。“这些布不是商品，”他在信里写，“是带着体温的船票，能载着人的念想，漂过岁月的海。”
开春后，马赛果然出现了仿冒的梅蓝染布。皮埃尔买了块回来，和正品放在一起对比：仿品的蓝发僵，像冻住的湖；正品的蓝带点活泛，像刚解冻的河。仿品烧起来有股塑胶味，正品烧起来有股烤干草的香。
“他们用工业染料加香精，”念蓝收到仿品时，正在教阿青染新的“海蓝染”，“闻着香，洗三次就没了，还会让皮肤发痒。”她把仿品扔进染池，水面立刻浮起层油花，“沈先生说的对，假的真不了，少了那道用手搓揉的工序，布就没了魂。”
沈若璃看着那封浸了油花的仿品，忽然让阿青寄些腊梅种给皮埃尔。“告诉法国的花农，别按他们的法子嫁接，就让梅树在野地里长，长歪了也没关系，”她摸着染池里的蓝草，“带点野性的梅，染出的布才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像那些漂洋过海的人。”
马赛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若璃坊”的橱窗上，这次没人再觉得那蓝布是冷的——里面藏着太多人的故事，早就被捂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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