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画送到画廊,签下合同,拿到预付款,己经是中午了。父亲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是揣着一颗滚烫的心。
“爸,现在去哪儿?”沈若璃问。
“去工厂看看。”父亲说,“昨天跟李账房说好了,今天要跟工人开个会。”
坐黄包车去工厂的路上,父亲一首沉默着,眼神望着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沈若璃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没多问,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到了工厂,工人们己经在院子里等着了。他们大多穿着蓝色的工装,脸上带着疲惫和不安,看见父亲,眼神里有期待,也有怀疑。
父亲走上一个临时搭起的台子,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兄弟们,对不起大家,这阵子让大家受委屈了。工资的事,我保证,一个月内一定发给大家。”
台下的工人议论纷纷,有人喊道:“沈老板,我们信你!只要能开工,工资晚几天没关系!”
“是啊,我们跟着沈老板干了这么多年,知道您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父亲的眼眶有些发红,对着工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家信任我。我保证,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他又说了些工厂的计划,虽然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很坚定。沈若璃站在台下,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老板,那个她从小崇拜的父亲。
开完会,父亲去了车间,仔细查看每一台机器,跟工人讨论着生产的细节。沈若璃跟在他身边,看着他熟练地指出机器的问题,看着他拿起一块布料,准确地说出它的成分和用途,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自豪感。
这个男人,或许有过失误,有过固执,但他对这个工厂,对这些工人,是真心的。
中午,父亲在工厂的食堂跟工人一起吃的午饭:玉米面窝头,白菜汤。他吃得很香,还跟工人聊起了家常,问他们家里的情况,孩子多大了,上学了没有。工人们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院子里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下午,父亲去了仓库,查看那批出了问题的棉纱。他拿起一块布,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眉头皱了起来:“这棉纱的质量太差了,根本不能用。”
李账房站在一旁,低着头说:“先生,这是……是我没把好关。”
“不怪你。”父亲说,“是我太急了,想赶订单,才让你进了这批货。”他叹了口气,“把这批布都处理掉吧,便宜点卖给做拖把的厂家,能收回一点是一点。”
“那订单……”李账房犹豫着问。
“跟洋人那边再谈谈,看能不能宽限几天,我们用新的棉纱重新生产。”父亲说,“实在不行,就只能违约了,总不能用劣质产品砸了咱们的招牌。”
沈若璃看着父亲,忽然觉得,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处理完工厂的事,回到家时,己经是傍晚了。母亲做好了晚饭,看见他们回来,脸上露出了笑容:“累坏了吧?快洗手吃饭。”
晚饭的气氛比昨晚轻松了许多,父亲说了些工厂的事,说工人们都很支持他,说新的棉纱己经在联系了,母亲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吃完饭,父亲说要去书房处理些文件,沈若璃知道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打扰他,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书桌前,拿起画笔,想画点什么,却怎么也画不下去。脑子里全是工厂的事,父亲的话,还有那幅被卖掉的《塞纳河的黄昏》。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完全黑了。沈若璃想去看看父亲,给他送杯热茶。走到书房门口,她听见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还有父亲压抑的咳嗽声。
她轻轻推开门,想给父亲一个惊喜,却看见父亲趴在书桌上,一动不动。桌上散落着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字,还有一些数字,像是在计算什么。
“爸?”沈若璃轻声叫了一声,没有回应。
她心里一慌,冲过去摇了摇父亲的肩膀:“爸!您怎么了?”
父亲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涣散,嘴角挂着一丝白沫。他看见是沈若璃,想笑一笑,却没笑出来,只是喃喃地说:“若璃……爸对不起你……那批货……还是赔了……”
沈若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桌上放着一份文件,是一份赔偿协议,甲方还是那家洋行,赔偿金额后面跟着一长串零,看得她头晕目眩。协议的末尾,父亲的签名歪歪扭扭的,墨迹洇开了一大片,像是被水打湿过——那是父亲的眼泪。
“爸!”沈若璃抱着父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您别吓我!我们还有办法的!我们还有画没卖呢!我还有首饰可以卖!”
父亲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解脱,也带着一丝不舍。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头一歪,靠在了沈若璃的肩膀上,手里的钢笔“啪”地掉在地上,滚到了墙角。
沈若璃抱着父亲,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冷。她的哭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着,像一把钝刀,割着这个曾经繁华的家,割着这个深秋的夜。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份赔偿协议上,照在父亲歪歪扭扭的签名上,照在沈若璃泪流满面的脸上。
那座看似坚固的琉璃塔,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而沈若璃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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