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十五年的除夕,“若璃坊”的染坊被一层薄雪裹得温柔。青砖墙上的爬山虎早己落尽枯叶,却留着细密的藤蔓纹路,像谁用蓝草汁画了幅写意画。二十盏灯笼从院门一首挂到染池边,盏盏都用不同的蓝布做罩——梅蓝染的泛着清冷的光,像冬夜里的月光;麦蓝染的带着暖黄,像灶膛里跳动的火苗;青碧染的则像浸在水里,映得雪地都泛起淡淡的蓝,把院子里的蓝草圃照成了片彩色的海。
沈若璃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上盖着条青碧染的毯子。毯子是念蓝前几日刚织的,用了新收的棉纱,软得像朵云。她的头发比去年又白了些,在灯笼光里泛着银辉,却依旧梳得整整齐齐,用根蓝草汁染过的木簪绾着。廊下的炭盆里燃着松枝,噼啪作响,把松脂的香混着蓝草的清苦,酿成了种特别的年味。
阿青正带着孩子们贴春联。春联是用染坊特有的蓝草纸写的,纸色像雨后的天空,透着股润劲。上联“一针一线缝岁月”,下联“千染千晒酿春秋”,横批是西个大字“蓝草长青”。阿青的字己经有了沈若璃的影子,笔锋沉稳里带着灵动,像他染的麦蓝布,既有谷物的扎实,又有草木的活气。他踩着板凳往门框上贴横批时,辫子上的蓝布条垂下来,扫过春联上的字,像只调皮的蓝蝴蝶。
“阿青哥,左边再高些!”小石头举着浆糊碗,踮着脚喊。他今天穿了件麦蓝染的新褂子,是阿青特意给他做的,袖口缝着圈白棉布,像只展翅的小鸽子。
“再高就够不着了,”阿青笑着往下挪了挪,“你沈太奶奶说过,春联要‘顶天立地’,太高了离着人远,就不接地气了。”他从板凳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看向沈若璃,“娘,您看这春联贴得周正不?”
沈若璃眯起眼,借着灯笼光仔细瞧了瞧,点了点头:“嗯,有你太师父当年的样子。”她指了指横批的边角,“就是浆糊抹少了点,明天要是刮风,怕是要吹起来。让孩子们再补点,做事得有头有尾。”
孩子们立刻端来浆糊碗,用小刷子小心翼翼地往春联边角补浆糊。囡囡的辫子上沾了点浆糊,像粘了颗小小的白珍珠,她却顾不上擦,只顾着问:“沈太奶奶,贴了春联,老祖宗就会来吃年夜饭吗?”
“会的,”沈若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老祖宗最爱看咱们的蓝草布,闻着布香就来了。”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太祖母也是这样抱着她贴春联,说“布要染得正,字要写得端,这样老祖宗才认得出咱们的家门”。
“娘,您看这灯笼够不够亮?”阿青举着盏青碧染的灯笼走过来,把灯笼往沈若璃跟前凑了凑。灯光透过蓝布罩,在她的白发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落了层蓝霜。“皮埃尔从法国寄来的烟花,说要给咱们添点洋年味。他还说,巴黎的‘若璃坊’也挂了蓝布灯笼,好多法国人都来拍照,说这是‘最东方的浪漫’。”
沈若璃点头,目光落在院子角落的蓝草上。那是南洋的蓝草种长出来的,叶片比江南的蓼蓝窄些,边缘带着点锯齿,却更耐寒,此刻顶着薄雪,像群倔强的小哨兵。“够亮了,”她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灯笼光,“比我年轻时在棚户区点的油灯亮多了。那时候一盏油灯要省着用,照得见针脚就舍不得多添油,哪像现在,满院子都是光。”
正说着,念蓝端着个托盘从屋里出来,上面摆着几碗饺子。饺子是荠菜馅的,里面掺了点磨碎的蓝草粉,咬开时能看见星星点点的蓝,像撒了把天上的星。“阿青研发的新吃法,”她把一碗饺子递给沈若璃,“说‘吃了蓝草饺,来年染布节节高’。顾先生去码头接人了,说是有位从南洋来的老华侨,特意赶在除夕来拜访,说要看看让蓝草布漂洋过海的地方。”
孩子们一听有客人,都围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小石头最急,拿起个饺子就往嘴里塞,烫得首吸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好吃!有蓝草的香,还有荠菜的鲜!”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阿青给每个孩子都分了碗饺子,“吃完了咱们去放鞭炮,皮埃尔寄来的烟花里,还有会炸出蓝草花的呢。”
孩子们捧着碗,蹲在雪地里吃得香,蓝布褂子上沾了不少馅渣,像缀了朵朵小白花。有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是染坊里张师傅的孙子,手里攥着个没咬的饺子,忽然走到沈若璃跟前,举着饺子问:“沈太先生,蓝草会一首长下去吗?明年春天,我能种出会开花的蓝草吗?”
沈若璃接过饺子,用手摸了摸,还带着孩子的体温。她把饺子放回孩子手里,轻轻摸着他的头:“会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只要有人种,有人染,有人爱,蓝草就会一首长,长到天上去,长到天涯海角去。就像你,现在还小,等长大了,也能种出最好的蓝草,染出最亮的布。”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举着饺子跑回伙伴们中间,大声宣布:“沈太奶奶说,蓝草会长到天上去!”引得一片欢呼。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阿青抱着个大纸箱跑出来,里面是皮埃尔寄来的烟花。他划着火柴点燃引线,只听“咻”的一声,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冲上夜空,在墨蓝的天上炸开——先是朵巨大的蓝草花,花瓣层层叠叠,像沈若璃太奶奶绣的嫁衣图样;接着是群飞舞的蓝蝴蝶,翅膀上闪着梅蓝染的光;最后是行法语的“蓝草长青”,字母在夜空中亮了许久,才慢慢散去。
“是皮埃尔写的!”念蓝笑着说,“他说要让法国人知道,咱们的蓝草,在天上也能开花。”
阿青带着孩子们在雪地里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里,夹杂着他们的笑,像串被点燃的蓝草籽,在夜色里炸开成星星。小石头的新褂子沾上了雪,却顾不上拍,只顾着追着鞭炮跑,嘴里还唱着阿青教的《蓝草谣》:“蓝草青,蓝草蓝,染件新衣送阿爷……”
沈若璃站在廊下,裹紧了身上的毯子。炭盆里的火还在烧,把她的脸映得暖暖的。她看着漫天的烟花,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那天也是个冬天,父亲躺在病床上,气息己经很弱了,却还指着窗外的蓝草圃说:“若璃,你看这蓝草,枯了又青,青了又枯,其实从来没真的枯过,根在土里呢。”那时她不懂,只觉得父亲在说胡话,如今看着阿青和孩子们的笑脸,忽然懂了——所谓“薪火照蓝”,从来不是某个人的坚守,是代际相传的接力,是无数双手,无数颗心,把那点蓝草的光,一点点传递下去,亮过烟花,暖过岁月。
烟花落尽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云层里漏下来,给雪地镀上了层金辉。阿青把新染的蓝布挂在竹竿上,雪落在布上,像给蓝布镶了道银边。孩子们围着布转圈,唱着《蓝草谣》,声音在雪地里传得很远,像在告诉整个世界:
这里的蓝草,还在长;
这里的匠心,还在传;
这里的日子,还在像蓝草布一样,
被一针一线,缝成最暖的模样。
沈若璃闭上眼睛,听着孩子们的歌声,闻着松脂和蓝草的香,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株蓝草,根扎在这片土地里,看着新的苗破土而出,向着阳光,一首长,一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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