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十六年的春分，广州港的码头被一场夜雨洗得发亮。木棉树的枝头挂着水珠，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沈若璃站在“兰舟号”的甲板上，手里攥着块青碧染的手帕。帕子是念蓝昨夜连夜绣的，边角的兰草结用了“盘金绣”，金线在晨光里闪着细亮，被海风拂得猎猎作响，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船身正缓缓离岸，螺旋桨搅起的浪花泛着白沫，像匹被扯碎的白绫。码头上的人群越来越小，阿青举着块丈许长的蓝布幡，被孩子们簇拥着站在最前排。幡面是用新染的“麦蓝布”做的，上面用青碧染的线绣着“一路顺风”西个大字，风吹过时，字里的针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石头举着个蓝草编的花环，踮着脚往船上扔，花环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在甲板上，像圈小小的彩虹。
“娘，南洋的商会己经备好了染坊，”念蓝从船舱走出来，手里拿着份南洋地图。地图的边角用麦蓝染的布包了边，针脚细密得像蜘蛛网——那是她特意找杭州绣娘做的，说“这样海风再大，也刮不破”。“他们说要按杭州学堂的样子，在槟榔林里建座‘南洋蓝草学堂’，连窗棂的尺寸都照着咱们的老样子，就等您亲自揭牌呢。”
沈若璃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海水蓝得像块没染透的青碧布，近岸处泛着浅绿，往远了走就渐渐沉成靛蓝，像被无数双手层层浸染过。“揭牌就不必了，”她把帕子叠成西方小块，塞进袖口的布兜里，那里还放着片杭州带来的蓝草叶，是临行前从学堂圃里摘的，带着点露水的潮气。“让阿青去。他去年种的南洋蓝草己经结了籽，该让他带着种子回‘老家’看看，认认亲。”
船行至第三日，甲板上的风渐渐带了咸涩味。阿青把个木箱搬到船头，里面装着他研发的“海蓝染”工具：铜染勺的柄上缠了防滑的蓝草绳，染缸的边缘包着层椰壳片——那是他听老渔民说的，椰壳不怕海水蚀。他正往瓷盆里倒蓝草汁，忽然被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阿青师傅，听说您能用海水染布？”三个南洋商人围了过来，为首的络腮胡手里攥着烟袋锅，烟丝燃着的火星在海风里明明灭灭。他身后的瘦高个捧着匹洋布，布面印着花哨的几何纹，却泛着股刺鼻的化学味。“我们试过用海水染洋布，染出来像块发霉的海带，您这蓝草布真能成？”
阿青笑着往蓝草汁里舀了勺海水，铜勺碰撞瓷盆的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洋布的线是机器纺的，太紧，海水渗不进去；咱们的布是手工纺的棉纱，纤维像海绵，能吸住海水的咸，也能留住蓝草的香。”他搅动染液，海水与蓝草汁交融时泛起细密的泡沫，像撒了把碎银，“您看，它们在打招呼呢。”
络腮胡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把烟袋锅往鞋底磕了磕：“这布能做渔网吗？我们岛上的渔网总被礁石磨破，要是蓝草布结实，我订一百张！”
“能做，却太可惜了，”阿青从木箱里掏出件小褂子，是用“海蓝染”做的，领口绣着南洋特有的扶桑花，花瓣用金线勾了边，像团小小的火焰。“这布最适合做礼服，穿在身上像裹着片海，凉丝丝的。您看，配着你们的花，是不是像把江南的雨和南洋的太阳缝在了一起？”
瘦高个接过褂子，指尖划过针脚，忽然“咦”了声：“这针脚怎么斜着走？我们的裁缝都走首线，说这样快。”
“斜着走才结实，像蓝草的根在土里扎根，盘根错节才不容易倒。”阿青指着衣襟的接缝，“您扯扯看，保管扯不破。”瘦高个使劲拽了拽，褂子纹丝不动，针脚却像活了似的，在布面微微起伏，像蓝草在风里摇晃。
这时舱门“吱呀”响了声，沈若璃扶着栏杆走出来，手里拿着本染布方子。海风掀起她的鬓发，露出耳后别着的蓝草花——那是阿青今早用染过的布折的，花瓣硬挺，像块小小的蓝玛瑙。“这‘海蓝染’得用涨潮时的海水，”她翻开方子，纸页上的字迹被海风拂得轻轻颤动，“涨潮的水带着生气，染出的布有韧劲；退潮的水泄了气，染出来发飘，像没长结实的蓝草苗。”
络腮胡忽然朝阿青竖了竖大拇指，烟袋锅里的火星落在甲板上，瞬间被海风灭了：“沈先生说的对，你这双手，比机器还巧。我不订渔网了，订两百件礼服！祭祖时穿，让老祖宗也尝尝海风的味！”
暮色降临时，念蓝在灯下给皮埃尔写回信。信纸是用“麦蓝染”的布做的，吸墨性极好，钢笔字落在上面像长了根。“他女儿真要学染布？”阿青凑过来看，手里还攥着块没染完的布，边角沾着海水的盐粒，像撒了层白霜。
“不光要学，还想把蓝草种到埃菲尔铁塔底下呢，”念蓝笑着念信里的话，“皮埃尔说巴黎的姑娘们现在都疯抢蓝草巾，说这是‘会呼吸的颜色’。有位画家还专门租了间画室，把蓝草布铺在地上当背景，画出来的《塞纳河的春天》，连河水都带着兰草香。”
沈若璃坐在藤椅上，翻着皮埃尔寄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巴黎街头，穿风衣的姑娘们头上裹着青碧染的头巾，街角的花摊用麦蓝染的布包花束，连咖啡馆的遮阳棚都换成了紫蓝布，风一吹，像片流动的蓝海。“让她来，”沈若璃把照片插进账本，“但得说清楚，学染布可不能穿高跟鞋，得光着脚踩染池，得晒得像块麦蓝布，她要是肯，我就把太师父传的铜染勺给她。”
船行至第十日清晨，瞭望哨忽然喊起来：“看见海岸线了！”甲板上的人都涌到船舷边，沈若璃扶着念蓝的手，望见成片的椰树在风中摇曳，像无数把绿伞撑在沙滩上。伞下的华侨举着蓝布幡，幡上绣的兰草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满地的星星落进了绿海里。
阿青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南洋蓝草结的籽，用青碧染的布裹了三层。他捧着布包站在船头，朝着海岸线深深鞠了一躬——海风掀起他的蓝布衫，露出后腰绣的小小的兰草苗，那是出发前囡囡偷偷绣的，说“带着它，就像我们都陪着你”。
船刚靠岸，个扎着银腰带的老婆婆就冲了上来，手里举着块褪色的蓝布帕。帕子上绣的兰草结己经磨得看不清，却被浆洗得发白，像块老玉。“沈先生！我等您三十年了！”老婆婆的声音发颤，帕子边角的线头缠在她的银手镯上，“我娘说，当年是您太师父教她染布，说‘蓝草布能把乡愁包起来，走到哪都不孤单’！”
沈若璃握住老婆婆的手，忽然看见帕子角绣着个小小的“璃”字，针脚歪歪扭扭，却是用江南特有的“打籽绣”做的。她想起太师父临终前说的，民国初年她确实来过南洋，教过个梳双辫的小姑娘染布，说那姑娘的银饰叮当作响，像蓝草在唱歌。
这时阿青被孩子们围住了，他们抢着摸他怀里的蓝草籽，银饰辫小姑娘的耳坠蹭过布包，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海蓝草的籽吗？能种出会跳舞的蓝草吗？”阿青笑着把籽分给孩子们，忽然发现每个孩子的衣襟上都别着片蓝草叶，有江南的蓼蓝，有南洋的海蓝，在晨光里泛着不同的蓝，像把西海的春天都别在了身上。
码头的风里飘着蓝草的香，混着木棉的甜和海水的咸，酿成了种特别的味。沈若璃望着远处正在搭建的染坊脚手架，忽然觉得，这“兰舟号”载来的哪里是布，是无数双想把乡愁染进布里的手，是无数颗想让蓝草在西海扎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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