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蓝草学堂”藏在槟榔林深处。青瓦土墙被雨水洗得发亮，廊柱上缠着三角梅，紫艳艳的花瓣落在青碧染的窗布上，像谁撒了把碎玛瑙。教室的门是用南洋硬木做的，阿青特意让人刻了圈兰草纹，说“这样推开时，就像听见江南的风声”。
开学那日，三十多个孩子挤在教室里，眼睛亮得像染池里的新水。有梳着银饰辫的小姑娘，耳坠上的银铃叮当作响；有光着脚丫的小男孩，脚趾缝里还沾着沙滩的细沙；还有个穿西装短裤的混血孩子，中文说得磕磕绊绊，手里却攥着片干枯的蓝草叶——那是他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这是咱们老家的草”。
阿青站在讲台上，身后的黑板用麦蓝染的布当了衬底，粉笔字写在上面，像撒了把白茉莉。他举起两个粗瓷盆，一盆盛着江南带来的蓼蓝汁，像淬了晨露的天空；一盆装着南洋海蓝草榨的汁，泛着深海般的幽蓝。“今天我们学‘双蓝染’，”他把铜染勺在盆沿磕了磕，“猜猜把它们混在一起，会变出什么颜色？”
穿西装短裤的孩子最先举手，银灰色的眼睛里闪着好奇：“会变成……海水的颜色吗？我爸爸说，太平洋深处是黑蓝色的。”
扎银饰辫的小姑娘“噗嗤”笑出声，银铃晃得更欢：“才不是！会变成彩虹中间的颜色，像我阿姐染指甲的凤仙花！”
阿青笑着没说话，把两碗染液慢慢倒进同一个瓷盆。两种蓝刚碰到一起时，像两条不肯相融的小溪，蓼蓝泛着清透的亮，海蓝沉在底下发着暗。可当铜染勺搅了三圈，奇迹忽然出现——瓷盆里的蓝渐渐泛起雾蒙蒙的紫，像暮春傍晚的晚霞，又像南洋姑娘披巾上的晕染，美得让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
“这叫‘紫蓝’，”阿青把块白棉布浸进去，布面瞬间吸饱了颜色，“就像你们的名字，有的带‘华’，有的带‘南’，合在一起，就是‘华侨’。蓝草也一样，江南的水养它，南洋的沙也养它，混在一起，反而长出了新模样。”
他把染好的布晾在教室后的竹竿上，风从窗棂钻进来，布幅轻轻摆动，紫蓝色在阳光下流转，引得孩子们都凑过去摸。穿西装短裤的孩子踮着脚，指尖刚碰到布面就缩了回去，像被烫到似的：“它……它在动！”
“是风在动，也是布在呼吸，”阿青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蓝草布有灵性，你对它用心，它就对你显灵。就像你手里的蓝草叶，看着干了，其实根还在心里呢。”孩子忽然红了眼眶，把枯叶小心翼翼地夹进课本——那课本的封皮，是阿青用边角料拼的紫蓝布。
学堂的后院辟了片蓝草圃，用竹篱笆圈着。阿青带着孩子们把江南蓼蓝和南洋海蓝交错着种，浇花的水特意兑了点海水，说“让它们早点认亲”。每日清晨，他都带着孩子们来除草，银饰辫小姑娘总爱哼南洋的民谣，调子拐着弯，像蓝草的藤蔓；混血孩子会数蓝草的叶片，用法语和中文各数一遍，说“这样它们就懂两种话了”。
有天课后，篱笆外忽然传来拐杖拄地的声音。个穿长衫的老华侨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衫子的肘部打着补丁，补丁上的兰草结歪歪扭扭，针脚却密得像蛛网——那是用江南特有的“盘金绣”缝的，针脚里还卡着点江南的黄土。
“这是我娘当年从上海带来的，”老人的声音发颤，指腹摸着布面的纹路，像在摸块稀世的玉，“民国二十年她坐船来南洋，就穿这件衫子，说‘有它在，就像老家的门没关’。她临终前说，等我长大了，就用这布给她做寿衣，让她穿着蓝草布回故土。”
阿青接过布衫，指尖触到补丁的针脚，忽然想起自己奶奶临终前的样子。老人也是攥着块蓝草布走的，布角磨得发亮，像块老玉。他转身回学堂，从染缸里捞出块刚染好的“紫蓝布”，布面还带着潮气，泛着江南与南洋交融的光。“您看，”他把新布铺在老布旁边，“这布带着江南的雨，也带着南洋的太阳，做寿衣，就像把两处的家都带在身边了。”
老人摸着新布，忽然老泪纵横。夕阳穿过蓝草圃，把他的影子投在布上，像株弯腰的蓝草，根却深深扎在土里。那天傍晚，阿青教老人用“紫蓝布”缝了个小荷包，老人的手抖得厉害，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致的绣品都让人动心。荷包里装着把江南的土和把南洋的沙，老人说：“这样我娘走的时候，就知道路怎么走了。”
日子久了，学堂的蓝草越长越旺。江南的蓼蓝学会了喝海水，叶片边缘卷成了波浪形；南洋的海蓝沾了江南的水汽，茎秆长得比原来高了半尺。阿青把它们的种子混在一起，装在紫蓝布缝的袋子里，送给每个孩子：“这叫‘双生籽’，种下去，长出来的蓝草，既会说江南话，也会唱南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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