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十八年的清明,江南的雨下得缠绵。杭州“蓝草学堂”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润得发亮,墙根的蓝草冒出新芽,嫩得像浸在水里的碧玉。沈若璃站在廊下,看着阿青教孩子们辨认蓝草籽。孩子们的小手捧着青瓷盘,盘里的籽挤挤挨挨,有江南蓼蓝的圆粒,像裹着晨露的珍珠;有南洋海蓝草的扁籽,边缘带着波浪形的齿,像被海水啃过的贝壳;还有巴黎寄来的尖籽,裹着层细细的绒毛,像沾了塞纳河的雾。
“这是伊莎贝拉寄来的巴黎蓝草籽,”阿青捏起颗带绒毛的籽,放在阳光下照,绒毛里藏着的细蓝隐约可见,“她说巴黎的蓝草爱喝红酒,每次染布前,都要往染池里兑半杯波尔多,染出的布带着葡萄香。”
穿虎头鞋的小石头立刻举起手,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米糕,米糕屑掉在盘里,混在蓝草籽中像撒了把碎雪:“阿青哥,那它会不会喝醉?染出的布歪歪扭扭的?”
孩子们哄堂大笑,阿青也笑了,指尖在小石头的虎头鞋上点了点——鞋面上的虎纹是用麦蓝染的布贴的,虎眼睛用青碧染的线绣了圈,像两颗亮闪闪的雨珠。“不会醉,”他把籽放回盘里,“就像你爷爷喝了酒,编草蚱蜢反而更灵巧。蓝草也一样,沾了人间的烟火,才长得有精神。”
囡囡蹲在地上,用手指拨弄着南洋的扁籽,忽然“呀”了声。她的小辫梢沾着片蓝草叶,是今早从圃里摘的,叶尖还滴着水。“这籽像小海鱼!”她把籽放在手心里,对着阳光看,扁籽的纹路在光影里起伏,真像条摆着尾巴的鱼,“阿青哥,它会不会游回南洋去?”
“游回去才好,”沈若璃从廊下走过来,手里拄着根蓝草纹的木杖——杖头是阿青用染坏的蓝草木雕刻的,刻着株盘根错节的老蓝草,“游回去,就把咱们江南的雨带给南洋的蓝草圃,告诉它们,老家的水还甜着呢。”她说着弯腰捡起颗滚到脚边的巴黎籽,指尖蹭到点土黄色的细泥,忽然笑了——那是学堂圃里的土,伊莎贝拉寄籽时特意裹了层,说“让江南的土认认巴黎的草”。
这时念蓝踩着雨鞋从外面进来,裙角沾着泥点,手里捧着个牛皮纸包。纸包用麦蓝染的布绳捆着,绳结打得是兰草结,在雨雾里泛着淡淡的蓝。“上海百货公司的订单来了,”她把纸包放在廊下的八仙桌上,解开绳结时,布绳弹起的弧度像只展翅的鸟,“你看这数字,吓了我一跳。”
阿青凑过去看,订单上的钢笔字力透纸背:五千匹麦蓝染做校服,要“耐洗耐晒,带着新麦香”;三千条梅蓝染围巾发往法国,要求“绣半朵玫瑰,留半朵兰草”;还有两千件海蓝染礼服寄往南洋,特别注明“领口要绣椰叶纹,袖口缀兰草结”。采购员在订单末尾画了个小小的蓝草图案,旁边写着:“如今的年轻人都爱说‘国潮’,您这蓝草布,就是最俏的国潮,连洋行的买办都来抢货呢。”
沈若璃摸着订单纸,纸边被雨水洇了点蓝,是从布绳上蹭下来的。“国潮是什么?”她问阿青,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雨光,“是让蓝草学洋布的样子?”
“不是,”阿青拿起匹刚染好的“合璧蓝”,布面在雨里泛着奇特的光泽——近看是江南蓼蓝的清透,远看是南洋海蓝的深邃,两种蓝像被春风揉在了一起,“是让蓝草还做蓝草,却能住进洋布的世界里。就像这布,既能做旗袍,也能做洋裙,根还是蓝草的根。”
念蓝忽然指着院子角落笑:“你们看新染坊的梁木。”众人望过去,新搭的染坊梁上挂着块梨木牌,上面刻着阿青写的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字是用青碧染的漆填的,雨打在上面,漆色更显沉静,像浸在水里的墨石。“这是您教他的第一句诗,”念蓝对沈若璃说,“他刻了三夜,说要让蓝草记得,自己本来的样子就最好。”
午后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给晒场镀了层金。阿青带着孩子们去收布,竹竿上的蓝布还滴着水,风过时,布幅轻轻摆动,像片刚被雨水洗过的海。麦蓝染的布泛着暖黄,像晒透的谷场;梅蓝染的布带着冷香,像沾了雪的梅枝;最惹眼的还是“合璧蓝”,水痕在布面晕出淡淡的圈,像江南的雨落在南洋的浪上。
孩子们的蓝布褂子上沾着草汁,却顾不上拍。小石头踮着脚数布上的兰草结,数到第七个忽然喊:“这个像拱宸桥的桥洞!”囡囡凑近看,指尖划过结上的线头——那是念蓝特意留的“活线头”,说“让布有口气”。“这个像沈太奶奶的银镯子!”她指着个圆结,结心嵌着颗蓝草籽,是阿青染布时特意缝进去的,“里面有蓝草的宝宝!”
阿青抱着匹“合璧蓝”走过来,布面的水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晕出小小的蓝圈。“师父,您看这布,”他把布在阳光下展开,两种蓝在光里流转,像把西海的水都织进了纹理里,“南洋的商会说,华侨们穿这布做的礼服祭祖,总说‘像同时跪在江南的祠堂和南洋的神龛前’。”
沈若璃伸手摸着布面,指尖划过那些不规整的纹路——有的地方深些,像藏着段往事;有的地方浅些,像漏了缕阳光。这让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染布的样子,那时总怕染不匀,拿着铜染勺反复搅动,沈太师父却笑她“太急”,说“布有布的性子,你顺着它,它才肯对你说实话”。如今看着满场的蓝,忽然懂了——手艺的传承,从来不是复刻过去的“匀”,是像蓝草一样,在不同的水土里长出不同的模样,却始终带着那股韧劲,那股诚。
傍晚时,上海来的采购员又折返回来,手里拎着个洋铁皮盒。盒子用紫蓝染的布包着,布上绣着只衔着蓝草的鸽子,是伊莎贝拉托他带来的。“伊莎贝拉说,巴黎的‘若璃坊’开了家染布体验店,”采购员打开盒子,里面是包蓝草籽,用巴黎的报纸包着,报纸上印着埃菲尔铁塔,塔尖被人用蓝草汁涂了点蓝,“她说这是用江南蓝草和巴黎蓝草杂交的新种,叫‘西海蓝’,让您种在学堂里,说‘等长出来,就知道西海的风是什么味了’。”
阿青捧着种子跑到后院,孩子们跟着他,像群追着蓝蝴蝶的小雀。新辟的圃地刚松过土,还带着的泥香。阿青蹲下来,把种子撒进土里,指尖沾着的泥蹭在裤腿上,像朵小小的蓝草花。“要多晒太阳,”他对着泥土轻声说,“也要记得淋雨,江南的雨里,有你太师父的铜染勺声呢。”
夜色渐浓,学堂的灯亮了。阿青在灯下整理染布的方子,砚台里的墨掺了点麦蓝染的汁,写出来的字带着淡淡的蓝,像浸在水里的星。念蓝坐在旁边记账,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账本的封皮是用“合璧蓝”做的,边角用蓝草绳缝了圈,说“这样翻页时,就像听见海浪和雨声在说话”。孩子们趴在桌上画蓝草,蜡笔涂出的蓝有的深有的浅,画里的蓝草长着翅膀,飞过了拱桥,飞过了椰树,飞过了铁塔,翅膀上还沾着江南的雨、南洋的沙、巴黎的雾。
沈若璃坐在藤椅上,看着这满室的蓝。廊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打在青碧染的窗布上,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那时也是这样的雨天,父亲躺在病床上,手里攥着块蓝草布,说“若璃,你看这布上的色,看着是蓝,其实是天、是海、是草、是人心,揉在一起才成了这蓝”。那时她不懂,如今看着孩子们画里的蓝翅膀,忽然懂了——所谓传承,从不是把蓝草圈在江南的圃里,是让它带着故土的根,在西海的风里长出新的叶,却始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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