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十九年的谷雨，巴黎的风带着刚抽芽的梧桐清香，卷着塞纳河的水汽，漫过新桥的石拱。伊莎贝拉抱着藤编筐站在河畔的梧桐树下，筐沿缠着圈青碧染的布，布上绣的兰草结被风拂得轻轻颤动，像一群停在筐边的蓝蝴蝶。筐里铺着块紫蓝染的衬布，三匹蓝草布在布上舒展着：麦蓝染的泛着浅黄的底，蓝得像被阳光晒暖的江南麦田；海蓝染的沉在底下，布角绣着银线勾的椰叶，摸上去带着点涩，像南洋沙滩的细沙；最惹眼的是“合璧蓝”，在天光下能看出两重色，近看是江南蓼蓝的清透，远看是巴黎蓝草的幽沉，像把西湖的雨和塞纳河的雾揉在了一起。
“这布当真不用化学染料？”一个戴贝雷帽的画家蹲下来，指尖划过“合璧蓝”的布面。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油彩，是昨夜调的钴蓝，此刻与布上的蓝一碰，竟显得生硬了许多。画夹从臂弯滑下来，露出半幅《塞纳河晨雾》，雾色竟是用伊莎贝拉送的蓝草汁调的，带着股淡淡的植物腥甜，与画布上的松节油味混在一起，生出种奇特的清香。
伊莎贝拉把筐往他面前推了推，银灰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的围裙是用“若璃坊”的边角料拼的，青碧染的布上缀着朵打籽绣的兰草，每个籽都是她用沈若璃教的法子绣的——先把丝线绕在针上，再往布眼里一扎，结出的籽圆滚滚的，像颗颗的蓝草籽。“您闻，”她抓起麦蓝染的布凑到画家鼻尖，布上还带着江南的麦香，混着巴黎的风，竟生出种“春风过麦田”的错觉，“有新麦的甜，对不对？沈先生说，好的染布会说话，说的是土地的语言。您画布上的雾，用这布的汁调，才叫真的‘沾了人间的气’。”
画家深吸一口气，忽然“啪”地合上画夹，帽檐下的眼睛亮得惊人：“二十匹！我要二十匹！”他指着河对岸的奥赛美术馆，馆顶的金雕像在阳光下闪着光，“下个月我的画展就在那里，我要把这布铺在展厅的地上，让所有巴黎人踩在上面看画——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最动人的蓝，是从草里长出来的，不是从颜料管里挤出来的。”
伊莎贝拉笑得更欢了，辫梢的蓝草叶发卡轻轻晃动。那发卡是阿青寄来的，用江南的竹根雕的，雕成兰草的模样，染了层薄薄的青碧色，像刚从染池里捞出来。“先生可知，”她捡起片落在筐里的梧桐叶，往“合璧蓝”上一放，叶影落在布上，竟生出种“江南梧桐落蓝布”的意境，“这布染的时候，要对着月亮晒三个晚上。沈先生说，月光能让蓝草的魂定在布上，这样无论走到哪里，布上的蓝都像带着故乡的光。”
画家正要说什么，一辆黑色马车“嘚嘚”地停在路边。车帘掀开，皮埃尔穿着笔挺的燕尾服，手里却拎着个蓝布包，包绳打的是念蓝教的双环结，结眼处坠着颗蓝草籽串的坠子，被风吹得首打转。“伊莎贝拉，你母亲的包裹到了，”他把布包递过来，包上还沾着远洋轮船的煤烟味，“邮局的人说，这包东西过海关时，开箱检查的人都不肯放了——说从没见过用蓝草布包包裹的，布上的香味比香水还好闻。”
伊莎贝拉解开布绳时，指腹触到包上的针脚，忽然红了眼眶。那是沈若璃亲手缝的，针脚斜斜地走，像江南田埂的纹路——去年冬天她写信说“巴黎的针总走首线，缝不出家里的味”，如今沈先生就用这斜针脚告诉她：“无论在哪，针脚跟着心走，就不会错。”布包里裹着个青布匣，匣里的蓝草籽用青碧染的纸包着，纸上印着阿青画的小像：他站在蓝草圃里，身边围着十几个孩子，每个人手里都举着匹蓝布，阳光从布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片小小的蓝海。
“父亲，我们去郊外租块地吧。”伊莎贝拉把籽倒在掌心，籽上还沾着点江南的黄土，是阿青特意裹的，说“让籽记得老家的土味”。她忽然想起沈若璃教她染布时说的话：“蓝草这东西，你对它用心，它就对你认亲。你把它种在巴黎，它就长出带巴黎风的蓝；种在江南，就长出带江南雨的蓝。”
皮埃尔看着女儿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三年前沈若璃送他的那匹“合璧蓝”。他把布做成了书房的窗帘，每次拉开，阳光透过布面照进来，落在书架上的《唐诗选》上，竟像把江南的春天也拉进了书房。“去租最好的地，”他帮女儿把籽收进布匣，布匣的锁扣是用蓝草纹的铜件做的，是阿青托船商带来的，“再雇个懂园艺的，就说是种‘会喝红酒的蓝草’。”
马车驶离时，伊莎贝拉忽然从筐里抽出“合璧蓝”，踮脚系在梧桐的枝桠上。布幅在风里展开，蓝得像块流动的天空，引得过桥的行人纷纷驻足。穿风衣的女士伸手去摸，指尖刚触到布面就惊呼：“这布是活的！带着气呢！”卖花的姑娘把手里的郁金香往布上一衬，红白的花与蓝的布相映，竟生出种“红蓝相映江南春”的景致。
画家举起画夹，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他要把这一幕画下来，画里的梧桐枝桠缠着蓝布，布下的伊莎贝拉正对着塞纳河笑，河面上漂着蓝草布做的小船——那是今早孩子们放的，船身写着“来自江南”。画的角落要题一行字：“东方的蓝，在塞纳河扎了根。”
暮色降临时，伊莎贝拉抱着空筐往回走。路过街角的面包店，店主忽然叫住她，手里举着块刚烤好的长棍面包：“伊莎贝拉小姐，能用您的蓝布包面包吗？今早看见您的布，觉得用它包面包，连麦香都更浓了。”
她笑着把面包裹进麦蓝染的布，布上的麦香与面包的焦香缠在一起，像把江南的麦田和巴黎的面包炉缝在了一起。走在石板路上，布包里的面包温温的，像揣着个小小的春天。她忽然想给沈若璃写封信，告诉她：巴黎的蓝草籽己经种下了，等长出新叶，就用它染块布，寄回江南，让布上的巴黎风，也沾点老家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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