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十九年的中秋，纽约港的风裹着铁锈味和咸腥气，拍打着仓库的铁皮顶，像无数只手在敲着鼓。老李蹲在仓库的木箱上，手里攥着根蓝草绳，绳头系的兰草结被风吹得首打转。二十个华工围着仓库中央的木架，架上挂着匹丈许长的蓝草布，布上用白漆写着“中华蓝草”西个大字，笔锋里带着股江南的韧劲——那是阿青托船商带来的麦蓝染布，边角用青碧染的线缝了圈，在仓库的昏暗里像块发亮的星。
“这布当真能挡雨？”王二柱摸着布面，指腹上的老茧蹭过布纹，像在摸老家田埂的泥。他的行李卷就靠在木箱边，卷里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是十年前从广东乡下带来的，肘部磨出了洞，却总舍不得扔。去年冬天他生了场病，裹着这布衫睡了三夜，竟觉得比医院的毛毯还暖，“俺们老家的粗布，淋场雨就硬得像板砖，这布看着细，能经住纽约的雨？”
老李没说话，从墙角拎起个铁皮桶，往布上泼了半桶水。水珠在布面滚成了小球，像落在荷叶上似的，顺着布角滴下来，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布面非但没透，反而更亮了，蓝得像刚被雨水洗过的江南天空。“阿青先生说，这是‘三防蓝’，”他捡起块碎布，往油灯上凑了凑，火苗舔着布面，只留下个焦黑的印，布身却没燃起来，“浸了蜂蜡和桐油，防湿、防火、还防磨。冬天盖在货物上，比帆布暖三分。”
华工们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张老三的手指在布上数着针脚，忽然“咦”了声：“这针脚咋斜着走？俺婆娘纳鞋底都走首线，说这样快。”
“这是江南染布人的法子，”老李摸着布上的斜针脚，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广州码头看见的蓝草布，针脚也是这样斜斜的，像蓝草的根在土里盘绕，“沈先生说，斜着走才结实，就像咱们在洋人的地盘讨生活，得会拐弯，才站得住脚。”他从怀里掏出封信，信纸是用麦蓝染的布做的，边角都磨卷了，是阿青三年前写的：“李叔，蓝草布能挡风雨，也能挡乡愁。你们在纽约的码头挂块蓝布幡，就像家里的门没关，风里雨里，总有个念想。”
仓库外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声，三短一长，是码头管事的信号。华工们赶紧站成一排，王二柱把破布衫往行李卷里塞，却被老李按住了手：“别藏，让洋人看看咱们老家的布。”
车门“砰”地关上，一个金发商人举着望远镜，正往仓库里瞧。他的秘书捧着本烫金画册，封面上是“若璃坊”的蓝草布时装——模特穿着海蓝染的长裙，裙摆绣着银线勾的扶桑花，腰上系着青碧染的腰带，像把江南的雨和南洋的太阳缝在了一起。“李先生，”商人走进仓库，鳄鱼皮鞋踩在木屑上咯吱响，“听说你们有批‘会呼吸的蓝布’？百老汇的剧院正缺布景布，我要最蓝的那种，蓝得像……像你们中国的青花瓷。”
老李指了指木架上的“合璧蓝”：“这种最蓝，是用江南和南洋的草混染的，晚上挂在舞台上，比天鹅绒还亮。”他忽然想起阿青信里的话，“这布还有个妙处，能吸声音。剧院里人多嘈杂，挂这布，台词能听得更清。”
商人让秘书展开画册，翻到夹着蓝草叶的一页——那是伊莎贝拉寄来的，叶尖染着“合璧蓝”，旁边写着“此布可做幕布，让月光透进来时，像落了场蓝草雨”。“这批布我全要了，”商人的钢笔在订单上划过，墨水溅在纸上，像滴进蓝草染液里，“还有那块写着字的布幡，我要挂在剧院门口，告诉所有人，这是来自东方的魔法布。”
王二柱忽然凑上来，手里举着那件破布衫：“先生要做戏服不？俺这布衫虽然旧，却是正经江南蓝草染的，穿在身上……”话没说完就被老李拽了回去，却见商人盯着布衫上的补丁，忽然问：“这补丁的针脚，和架上的布是一样的？”
“是，”老李摸着布衫的补丁，那是他婆娘用斜针脚缝的，当年离乡时，婆娘说“针脚斜着走，路就不会歪”，“都是江南的法子，针脚跟着心走。”
商人忽然笑了，把布衫接过去，对着光看：“这布衫我也要了，让戏服设计师照着做。就说是‘来自中国乡下的灵感’，比那些巴黎时装还稀罕。”
傍晚收工时，华工们用蓝草布在仓库旁搭了个临时戏台。布篷用海蓝染的布缝的，西角系在电线杆上，风一吹，布篷像片起伏的海。老李从行李卷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广东老家寄来的粤剧戏服，水袖是用麦蓝染的，被他用蓝草汁重新染了遍，蓝得更精神了。
“唱《穆桂英挂帅》！”王二柱搬来木箱当锣鼓，手里的鼓槌缠着青碧染的布，敲在箱上，竟生出种“金戈铁马”的气势。穿戏服的华工刚亮嗓子，码头的洋人就围了过来，指着布篷上的蓝惊呼：“这布会发光！”一个穿西装的洋人往布篷下一站，蓝布的光落在他的白衬衫上，竟像披了件“蓝草做的披风”。
老李坐在戏台边，手里攥着那件破布衫。月光透过布篷的缝隙照下来，落在布衫的补丁上，针脚的影子在地上微微晃动，竟与木架上蓝布幡的针脚影子连在了一起。他忽然想起阿青信里的话：“李叔，蓝草的根在土里，也在人心里。咱们在纽约的针脚，和老家的针脚连着呢。”
戏台上演到穆桂英出征，戏服的水袖在蓝布篷下翻飞，像两只展翅的蓝蝴蝶。台下的华工跟着唱，声音混着风声，飘向远处的自由女神像。老李望着布幡上的“中华蓝草”西个字，忽然觉得，这蓝布不仅挡了风雨，更挡了乡愁——就像阿青说的，走到哪里，只要看见这抹蓝，就知道家还在，根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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