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十年的春分，杭州“蓝草学堂”的院子里堆着十几个樟木箱，每个箱子上都贴着块蓝草布，布上用金线绣着不同的地名：巴黎、纽约、悉尼、开普敦……布角系着的红绳在风里飘动，像一串指引方向的小旗子。阿青正蹲在地上，指挥孩子们往箱子里装蓝草籽，孩子们的袖口都绣着小小的地球图案，是念蓝用麦蓝染的线绣的，经线纬线像无数根蓝草茎，把世界各地连在了一起。
“这箱寄给巴黎的伊莎贝拉，”阿青往木箱里塞了包江南的新土，土用麦蓝染的布包着，布上印着学堂的地址，字是沈若璃写的，笔锋里带着股兰草的韧劲，“告诉她，混着巴黎的土种，蓝草会长得更想家。”
穿虎头鞋的小石头抱着个陶罐跑过来，罐口用青碧染的布封着，布上系着红绳打的平安结。“阿青哥，伊莎贝拉要的染液秘方！”他把陶罐塞进箱子，罐身上贴着张画，是他画的蓝草圃，圃里的蓝草长着翅膀，正往巴黎飞，“我娘说，红绳能辟邪，让秘方平平安安到巴黎，别被风浪吞了。”
阿青笑着捏了捏他的虎头鞋，鞋面上的虎纹是用麦蓝染的布贴的，虎眼睛用青碧染的线绣了圈，像两颗亮闪闪的雨珠。“放心，”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二十个蓝草籽串的护身符，每个符上都刻着个“安”字，“我让船商把秘方罐放在驾驶室，比咱们坐的船还稳当。”
囡囡蹲在纽约的箱子前，正往里面放绣品。绣品是她花了三个月绣的蓝草圃，圃里的蓝草有江南的、南洋的、巴黎的，草叶间还绣着艘小轮船，船上插着蓝布幡，幡上写着“回家”。“李叔说，纽约的华工想看学堂的样子，”她把绣品抚平，绣品的边角用南洋的海蓝布包了边，是阿青去年从南洋带回的，“这样他们就知道，家里的蓝草还在长，孩子们还在笑，就像他们没走时一样。”
沈若璃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看着孩子们忙碌的身影。手里的木杖斜斜地靠在椅边，杖头是阿青用染坏的蓝草木雕刻的，刻着株盘根错节的老蓝草，草叶间藏着十几个小娃娃，每个娃娃手里都举着匹蓝布。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染布的场景那时她才十五岁，梳着双丫髻，站在染坊的青石板上，看着父亲往染池里撒蓝草灰。灰末落在水里，泛起的涟漪像无数条小蛇，吓得她往后缩了缩脚。父亲笑着把铜染勺塞进她手里：“别怕，蓝草是最温厚的草木，你对它诚，它就给你好颜色。”
那天她染坏了三匹布。第一匹浸得太久，蓝得发黑，像块烧过的炭；第二匹没拧干水，晒出来的布皱巴巴的，像老太太的脸；第三匹最糟，她偷偷往染池里丢了朵刚摘的桃花，想让布上带点粉，结果染出来的布泛着怪味的紫，被父亲笑称“蓝草闹了脾气”。
“后来呢？”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凑过来，手里还攥着颗没包完的蓝草籽。她的辫绳是用青碧染的线编的，绳尾系着片蓝草叶，是今早从圃里摘的，叶尖还滴着水。
沈若璃摸了摸她的头，指尖触到辫绳上的结——那是阿青教孩子们打的兰草结，和当年父亲教她的一模一样。“后来啊，”她望着院子里的蓝草圃，新苗在雨里舒展着叶，像无数双小手在招摇，“我蹲在染池边守了三夜，看月亮怎么把蓝草汁泡得发亮，看露水怎么让布面生出细绒。第西匹布染出来时，父亲说，那蓝里有了‘人气’。”
正说着，念蓝踩着雨鞋从外面进来，裙角沾着泥点，手里举着封电报。电报的信封是用“合璧蓝”做的，边角用蓝草绳缝了圈，上面盖着悉尼的邮戳，像颗嵌在纸上的蓝宝石。“悉尼的华侨商会来电了，”她把电报递给沈若璃，声音里带着雀跃，“他们用咱们的蓝草布做了龙舟，船身的龙鳞是用‘合璧蓝’拼的，龙角裹着海蓝染的布，说端午那天要在悉尼港比赛，让所有船队都看看，华人的船上飘着故乡的蓝。”
阿青忽然放下手里的木箱，跑到蓝草圃边。新种的“西海蓝”刚冒出芽，嫩得像浸在水里的玉。他摘下片最嫩的叶，举在阳光下照，叶脉在光里交错，竟真像张缩微的世界地图——主脉是横贯东西的航线，支脉是散布的港口，叶尖那点微红，像极了江南的位置。
“师父您看，”他把叶子递给沈若璃，指尖因常年泡在染液里，泛着淡淡的蓝，“这叶子的纹路，是不是像把五洲西海都连在了一起？”
沈若璃对着光看，忽然笑了。叶脉里还藏着层细绒，是昨夜的雨珠留下的，在光里闪闪发亮，像无数双眼睛在眨。“可不是嘛，”她把叶子还给阿青，“蓝草早就知道，它的家从来不是某块土地，是所有记挂着它的人心里。就像这叶子，长在江南的土里，却把根须伸到了五洲西海。”
傍晚时，孩子们把写满祝福的蓝布条系在箱子上。布条在风里飘动，像无数只蓝蝴蝶，翅膀上的字迹被雨打湿，晕开的墨痕倒生出种朦胧的美。小石头写的“巴黎的蓝草要多晒太阳”，字迹歪歪扭扭，却把“阳”字的最后一笔拉得老长，像根通到天边的线；囡囡画了只衔着蓝草的鸽子，翅膀下写着“纽约的叔叔们要常想家”，鸽眼里点着滴青碧染的颜料，像颗含着泪的星。
阿青站在箱子堆前，忽然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蓝草谣》。这是沈若璃教他的第一支歌，当年他还是个趴在染坊门槛上的小乞丐，听着这歌声就忘了饿。如今孩子们跟着唱，童声混着雨声，像把江南的雨、南洋的风、巴黎的雾都揉在了一起：
蓝草青，蓝草蓝，
染件新衣送远帆。
帆到东，帆到西，
蓝草跟着脚印走，
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沈若璃望着天边的晚霞，晚霞的颜色像极了“合璧蓝”，从浅紫到深靛，层层叠叠，像把五洲的蓝都泼在了天上。她知道，这些蓝草籽会在巴黎的郊外发芽，喝着香槟长出带葡萄香的叶；会在纽约的码头扎根，迎着海风结出耐盐碱的籽；会在悉尼的河畔生长，伴着龙舟鼓点抽出带浪痕的茎。
但无论长在哪里，它们染出的布上，总会带着点江南的雨意，南洋的暖意，像阿青说的“蓝草的魂，从来没离开过故土”。就像此刻飘进窗的雨丝，落在染坊的木牌上——牌上“若璃坊”三个字，被岁月磨得发亮，却始终透着股蓝草的清香，在风里，在雨里，在每个记挂着它的人心里，永远长青，永远向阳。
孩子们还在唱，歌声漫过学堂的墙，漫过蓝草圃，漫过远处的钱塘江。江面上的货轮正鸣笛启航，甲板上堆着的蓝草布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无数面小小的蓝旗，在告诉世界：这来自江南的蓝，要去赴一场五洲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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