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十年的秋分，纽约百老汇的剧院里飘着股奇异的香——蓝草的清苦混着爆米花的甜，像把码头的咸涩和舞台的绚烂缝在了一起。后台的木架上搭着卷巨大的布，布角垂在地上，被往来的演员踩出淡淡的蓝印，像给水泥地绣了朵隐形的兰草花。老李站在布前，手里攥着根铜卷尺，指腹反复布面的纹路，那纹路里藏着江南的雨、南洋的浪，还有巴黎的风，摸起来竟像块活的绸缎。
“李叔，这布真能吸声音？”扮演蝴蝶夫人的女演员莉娜提着戏服下摆走过来，她的裙撑是用“香槟蓝”的边角料拼的，走动时沙沙作响，像串蓝草叶在摇。昨夜彩排时，舞台的回声把她的唱腔撞得七零八落，此刻指尖刚触到幕布，忽然觉得周遭的嘈杂都淡了些，连远处道具间的敲打声都变得软绵绵的。
老李往幕布上泼了半瓢水，水珠在布面滚成银亮的小球，顺着斜斜的布纹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蓝洼，像把江南的雨引到了纽约的舞台。“阿青在信里画了图，”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裹着张染布方子，纸边己经磨得发毛，上面的墨字却依旧清晰，“说这布的棉纱里掺了蓝草纤维，像无数个小海绵，能把杂音吸进去。您凑近闻闻，是不是有股咸腥气？”
莉娜把鼻尖凑过去，果然闻到股淡淡的海水味，混着蓝草的清香，像站在江南的染坊边听浪。“这是用南洋的海蓝草混的料，”老李指着幕布边缘的针脚，那些斜斜的线迹像田埂的纹路，“王二柱带着弟兄们缝了三夜，说斜针脚比首线结实，就像咱们在洋人的地盘上讨生活，得会拐弯，才站得住脚。”
正说着，剧院经理汤姆举着铜喇叭冲进来，喇叭上系的麦蓝染绸带被他攥得发皱，像条受惊的蓝蛇。“快！州长的马车己经到街角了！”他的高礼帽歪在一边，露出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把聚光灯都打在幕布上，让那群政客开开眼，什么叫‘东方的魔法蓝’！”
工人扳动开关的瞬间，全场倒吸一口气。十二盏聚光灯同时打在“合璧蓝”上，布面忽然活了过来——底层的江南蓼蓝清透得像洗过的天空，能看见布纹里藏着的兰草叶影子；中层的南洋海蓝深邃得像浸过的深海，随灯光角度变幻出不同的浪痕；最绝的是顶层，竟晕着圈香槟蓝的金，像把巴黎的晚霞剪下来铺在了纽约的舞台。那些伊莎贝拉特意留的气泡印被灯光一照，忽明忽暗，像无数只眼睛在眨，引得州长身边的小女儿踮着脚伸手去抓，奶声奶气地喊：“爸爸，天上的星星掉在布上啦！”
州长摘下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映着片流动的蓝。他的指尖划过那些斜针脚，忽然“咦”了声——指甲缝里沾的雪茄灰蹭在布上，竟被吸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半点痕迹。“这布是谁染的？”他的声音带着惊叹，“白宫的椭圆形办公室该换窗帘了，我要让每个来美国的人都知道，最好的蓝不在颜料管里，在东方的草叶上。”
老李忽然红了眼眶，从贴身处掏出个布包。包着的是那件磨破的蓝布衫，他找唐人街的裁缝改成了个锦囊，里面塞着从纽约码头捡的煤渣和阿青寄来的蓝草籽。“是位叫沈若璃的中国女士，”他把锦囊递过去，锦囊的绳结打得是兰草结，绳尾还坠着颗蓝草籽，“她说蓝草是最恋家的草木，走到哪里，根都在故土。就像这锦囊，煤渣是纽约的，籽是江南的，凑在一起，倒成了最好的念想。”
州长捏开锦囊，蓝草籽滚落在掌心，带着股潮湿的土味。他忽然想起去年访华时，在杭州见过成片的蓝草圃，那时只当是普通的野草，如今才知道，这草能织出这样动人的蓝。“告诉沈女士，”他把锦囊揣进西装内袋，“我要订三百匹，不仅换窗帘，还要给国会山的穹顶做块蓝布罩，让美国的天空也沾点东方的暖。”
当晚的《蝴蝶夫人》首演座无虚席。当蓝草幕布缓缓升起时，台下的掌声像潮水般涌来。莉娜穿着“香槟蓝”戏服站在舞台中央，忽然觉得那些蓝在流动——江南的雨在南洋的浪里跳着圆舞曲，巴黎的雾在纽约的风里哼着小调。她唱到“望乡”那段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幕布上的气泡印，忽然想起伊莎贝拉的话：“这布会讲故事，讲的是所有想家的人都懂的话。”
谢幕时，观众的欢呼声震得幕布微微发颤。莉娜提着裙摆谢礼，忽然发现戏服的下摆蹭到了幕布，竟染上了点淡淡的合璧蓝，像沾了片故乡的云。她悄悄把那抹蓝掖进裙褶，心想明天一定要写信告诉伊莎贝拉：纽约的舞台上，蓝草不仅开了花，还结了思念的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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