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在石子路上颠簸,沈若璃坐在车夫旁边的踏板上,后背硌得生疼。她没敢坐进车厢,里面己经挤了父亲、母亲和林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车帘被风吹开一角,她看见熟悉的街景在倒退:霞飞路上的咖啡馆门口,穿西装的男人正给女士开车门;静安寺的钟楼敲了九下,钟声闷闷的,像被棉花捂住了;街角的报童举着报纸大喊“号外”,头条的标题用黑体字写着“申新纱厂再扩规模”——那是父亲最大的竞争对手。
沈若璃把脸转回来,盯着车夫的背影。他的蓝布短褂后心湿了一大片,汗水顺着脊梁骨的沟壑往下淌,在布料上洇出深色的纹路。她想起以前坐自家汽车时,老王总会提前打开车窗通风,座位上铺着干净的棉垫,连脚踏板都擦得发亮。
“小姐,前面就到了。”老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歉意,“地方小,您……委屈一下。”
沈若璃点点头,没说话。她看见车夫拐进一条窄巷,两边的房子挤得像摞起来的盒子,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块,有的地方用木板钉着,上面爬满了青苔。屋檐低得能碰到黄包车的顶,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和破木箱,几只老鼠窜过去,吓了她一跳。
车在一间低矮的平房前停了下来。门是用几块木板拼的,上面贴着褪色的春联,横批只剩一个“福”字的边角。窗户糊着毛边纸,被风吹得哗哗响,纸缝里能看见里面的黑暗。
林妈先下车,扶着母亲走进去,老王和车夫一起把父亲架进屋里。沈若璃最后下来,脚刚落地,就踩进一个水洼里,泥水溅到了旗袍的下摆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印子。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旗袍,月白色的真丝,领口绣着细巧的兰草——是母亲去年亲手给她绣的。
她蹲下去想擦,却发现泥水己经渗进了丝纤维里,越擦越脏,像幅被弄脏的画。林妈走出来,手里拿着块抹布,蹲下来帮她擦:“别擦了小姐,这料子娇贵,越擦越坏。回头我找块肥皂给你洗,能洗掉的。”
林妈的手粗糙得很,指腹上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沈若璃记得,林妈以前给她梳头时,总会先把手在热水里泡软,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生怕刮伤她的头皮。
“林妈,你的手……”
“没事,”林妈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菊花,“前阵子给人缝补衣服,磨的。不碍事。”
沈若璃这才注意到,林妈的手腕上少了那只银镯子。那是她出嫁时,奶奶给的嫁妆,上面刻着缠枝纹,林妈戴了快三十年,睡觉都不摘。
“镯子呢?”她轻声问。
林妈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放在老房子了,忘了拿。以后再说吧,先进屋。”
沈若璃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想起昨天林妈去当铺的事——当时她在厨房烧水,听见林妈跟当铺老板在门外争执,老板的声音很凶:“就这破镯子,最多给五块!你不卖拉倒!”林妈说:“再添两块,我家先生等着买药呢!”
她忽然明白,林妈哪是忘了拿,是早就当了。
屋里比沈若璃想象的还要小。一间正房,一间偏房,加起来不到二十平米。正房的墙壁是土坯的,坑坑洼洼,墙角堆着几捆柴火,发出潮湿的霉味。偏房的窗户糊着纸,阳光透进来,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父亲被安置在正房的板床上,他躺下后就闭上了眼,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母亲坐在床边给她捶背,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父亲的手背上,他却没反应。
林妈开始收拾东西,把带来的包袱打开。里面大多是衣物:父亲的几件旧长衫,母亲的棉袄,还有沈若璃的几件学生装。林妈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墙角的木箱里,箱子是她从老家带来的,上面刻着“光绪年制”,边角己经磨圆了。
“小姐,你的首饰盒我带来了。”林妈从包袱底层掏出一个紫檀木盒子,上面的铜锁己经锈了,“昨天没来得及看,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沈若璃打开盒子,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几对银耳环和一支玛瑙簪子——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她最爱的那支翡翠步摇不见了,那是外婆传下来的,绿得像春水;还有父亲送她的钻石胸针,去年在舞会上还被苏曼丽夸过“闪得像星星”。
“那些……大概是被巡捕房的人收走了。”林妈低声说,“别难过,以后……以后还能再买。”
沈若璃摇摇头,把盒子盖好。她不难过,只是觉得恍惚。那些首饰以前被她随意丢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有时还会因为款式旧了就送给丫鬟,从来没觉得珍贵。现在它们没了,像身上的一部分被生生剜掉了,疼,却流不出血。
中午林妈去巷口买了几个烧饼,硬得像石头,咬下去硌得牙龈发酸。母亲没胃口,只喝了半碗林妈煮的米汤,父亲更是一口没动,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唇干裂得像树皮。
沈若璃咬着烧饼,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的下午茶。银质的托盘上摆着司康饼、水果挞和奶油蛋糕,母亲会用银夹子给她夹一块,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那时的饼是酥的,奶油是甜的,空气里都是黄油的香气。
“小姐,你去趟药店吧,”林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角票,“给先生买瓶止痛片,再给太太买点安神的药。”
沈若璃接过钱,指尖触到布包上粗糙的针脚,是林妈自己缝的。她走出巷子,看见街角有个药店,门脸很小,玻璃柜台上摆着几个贴着标签的药瓶,标签纸都泛黄了。
“要什么?”掌柜的是个戴眼镜的老头,头也没抬。
“一瓶止痛片,一瓶安神丸。”
老头从柜子里拿出药瓶,放在柜台上。沈若璃递过钱,他数了数,皱起眉头:“不够,还差两毛。”
“怎么会?”沈若璃急了,“这些钱不够吗?”
“现在药贵,”老头推了推眼镜,“止痛片涨了价,昨天刚调的。”
沈若璃摸遍了身上的口袋,只找到一枚五分的硬币。她想起旗袍的口袋里还有块手帕,是苏曼丽送的,上面绣着她们的名字缩写,她犹豫了一下,掏出来放在柜台上:“这个……能抵两毛吗?是真丝的。”
老头瞥了一眼手帕,嗤笑一声:“现在谁还稀罕这个?当擦脚布都嫌滑。”
沈若璃的脸瞬间红了,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她抓起手帕,转身就走,后背传来老头的嘟囔:“以前的大小姐,现在连两毛钱都拿不出,活该!”
她没回头,脚步却越来越快,走到巷口时,看见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从黄包车上下来,旗袍的料子是最新的巴黎绒,领口绣着金线,眼熟得很——是苏曼丽。
苏曼丽也看见了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快步走过来:“若璃?你怎么在这儿?我听我爸说你家……”她的目光扫过沈若璃的粗布学生装和沾着泥的布鞋,嘴角的笑容淡了些,“你还好吗?”
沈若璃点点头,没说话。
“我家搬到静安寺那边了,”苏曼丽像没看见她的窘迫,自顾自地说,“昨天刚请了王太太她们来家里打牌,还提起你呢。对了,你那支钻石胸针真好看,我昨天在张小姐那里看到一支一模一样的,她说……”
沈若璃忽然打断她:“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转身跑回巷子,心脏跳得像要炸开。苏曼丽的话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那些炫耀的语气,同情的眼神,比药店掌柜的嘲讽更让她难受。她跑到墙角,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粗糙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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